第89章 四面風
2024-07-04 11:25:33
作者: 心上秋
「你的院子裡的那些人,就不打算動一動麼?」
正事未提,蕭霧月先蹙著眉頭給永清來了一句,仿佛十分不滿意。她說話的語氣不似她的母親董夫人一般溫柔有力,卻更似蘧皇后,直言不諱,還帶著一些挑剔,讓人刺痛。
永清抬頭,蕭霧月身後,全然打開的窗牖里,她所忌諱的那幾個婢子都自覺地遠遠站在對面迴廊里,不敢做出一絲有意接近的樣子。
「動她們做什麼?」永清伸手去取她手中的文牘,反被她打了一下爪子,悻悻然收回來,「還不給我看。」
蕭霧月恨鐵不成鋼一般:「隔牆有耳,你這四牆透風,還想看裡頭的東西?」
永清哼了一聲:「那你就不懂了,我把她們打發了,自然父皇那裡會另挑新人來,說不定更調來更高明的耳目,更何況,我發覺以後,每逢談事,皆是洞開門庭,她們反倒不敢近前了。」
「婦人之仁。」蕭霧月不屑道。
永清挑眉,乘她不注意,猛地拍了她胸脯一下。
「你——」蕭霧月柳眉倒豎。
「你穿了束胸,就不是婦人了?」永清眸中促狹,「還在我的宅子裡說我婦人之仁,真當這裡是長秋宮,阿娘天天為你說話呢。再說,我怎麼婦人之仁?不過是以逸待勞罷了。」
「以逸待勞?你分明是不想處決那些婢子,又曉得這種訓練的耳目遣返回去也必無善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個活菩薩養著她們罷了!」幾月不見,蕭霧月說話愈見犀利刻薄。
永清擺了擺手,正巧蘇蘇端上茶盤,分別給她們面前放了一盞棗圓雪梨湯,霧月一見蘇蘇頓時變了個人,親昵拉著她袖子道:「好姐姐,我要吃冰蜜水。」
蘇蘇捧起茶盤:「不行,這都十月的天了,怎麼還飲冰的。」
「我為了接你們回去,八百里風塵,又碰見一個不成器的公主,現在是滿肺腑的火。」蕭霧月嘻嘻一笑,「幫我弄點兒來嘛。我只飲一盞,好不好。」
「十月的天了,我去哪給你弄冰塊。」蘇蘇嘟囔一聲,卻仍乖乖地喚了半夏幾個隨她去取冰。
幾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
蕭霧月回過頭,卻見永清有些不快。
她語有譏意:「你是愈發謹慎了,竟連蘇蘇也放心不下?」
「哪能呢?」她施施然回敬,「畢竟公主和蘇蘇一奶同胞,親密無間,要說放心不下,要出個內鬼也該是我蕭霧月才是。」
永清以手托腮,望向天際飛檐。罷了,她口舌上是不敢占霧月上風的。
「我是為了她好。」蕭霧月半合眼瞼,飲了一口清潤生津的雪梨湯,「蘇蘇不似咱們,以後日子簡單,何須污了耳目。」
永清默然地接過置在她肘側的文牘,敲開封泥。
「啊。」她倏然握緊了拳頭。
蕭霧月挑眉道:「你怎麼這麼一驚一乍了。李長史說是那位太子遞來的書信,說是極為機要之事,我是不信的。太子——」
「太子已經啟程去巴蜀了。」永清聲音漸漸冷下來。
「巴蜀。」對面青衫白袍的年輕謀士,稍稍一思忖便瞭然,「陛下前陣子在蜀隴之地推行均輸之法,已有不少當地商賈勾結著小官鬧了起來。」
永清道:「可太子是說,他是受命去剿匪。」
「是啊。」霧月不以為意,「他們難道真敢明面反?自然是拿錢自助一些亡命之徒鬧事罷了。」
霧月見她眉頭仍是緊鎖,便是另有隱情,便問:「你和太子關係何時這般好了?是不是還有別的我不曉得的事?」
「太子走了,那,過段時間……我有件事,恐怕不大好辦了……」永清將針對劉騎的計劃娓娓道來,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儘量說得委婉,生怕被她又不留情面地一頓轟炸。
沒想到蕭霧月聽見這個頗為驚心動魄的計劃,卻十分平靜。
她飲盡一盞梨湯,將空盞與永清面前滿滿的梨湯調換:「那其實——還好。你要是讓太子摻和進來,真出了紕漏,那問題反而大起來了。」
「這倒是——」永清聽罷,沉吟稱是。
蕭霧月輕輕一笑:「公主這般相信我,連這種大逆之事都告訴我,莫不是色令智昏了?」
「你人都來了,自然是要幫我的。」永清擰了她薄薄的臉皮一下。
人前蕭霧月端莊嫻靜,不多言,不妄語,簡直是朝京閨秀標杆,一到永清面前,她的蓬鬆大尾巴便囂張搖擺,她拍開永清的手,眼波流轉:「誰說我要幫你了?你這攤子爛得很,我只要奉差接你回去便是了。」
「什麼,你以為我們能回得去?」永清終於扳回一局,噗嗤笑出聲,「我若能隨心所欲地走出西京,你恐怕在桐關就接到我了。」
蕭霧月無可奈何地嘆氣:「有料到,這不,只能來當你的援軍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有多刀子,心就有多軟。
她叩了叩桌案:「但我有個條件。」
「蕭先生請講。」永清忍俊不禁。
蕭霧月斂去了笑意,眸中籠著山嵐般薄薄的涼氣:「你要把這宅子裡都清理一邊。我不似你心慈,能忍則忍,我不想有一點出差池的可能。」
永清沉默一霎,道:「可舉事在即,此時抽手來做這,恐怕打草驚蛇。」
這倒是。
蕭霧月也無法反駁。
「我來想辦法。」但她仍堅持己見。
永清突然覺得,不過半年未見,世上另一個與她契若金蘭的人,變得有些讓她不敢全心託付了。
坐在她對面的人,一張臉仍是清淨無欲,仿佛空谷幽蘭,眼神甚至多了一絲厭世的疲倦。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層沆瀣煙水,山嵐薄霧。
靜對無言好一刻。
永清主動開口:「朝京有什麼事,可以說給我聽的?」
「那可是發生太多事了。」霧月眸中一絲頗為刻薄的譏諷稍縱即逝,「我……」
她還未說出口,便聽見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
蘇蘇邁入門檻,托盤中的琉璃卷耳杯中冰塊碰得直響,她半抱怨半玩笑道:「我的天吶,我的蕭公子呀,你可曉得你面子有多大,我愣是差人一同去皇城凌室取的冰!」
她一低頭,目光落到蕭霧月身前滿滿一盞的雪梨湯上,伸手拾起了永清面前的空盞:「罷了,看來你是真的想飲冰蜜,那我也算是不辭辛苦為君甜了。」
蕭霧月飲了一口蜜水,唇齒間的話語也愈發愉人:「好姐姐,我看這屋子裡也就你對我好了。」
永清分明看到她牙齒碰到冰塊時,渾身一個寒顫。
罷了。
「我們方才說到了哪裡?」永清隨口道。
蕭霧月的神色卻變得有些不自在,只作沉吟:「嗯……」
「你們別敘舊了,」蘇蘇打斷,「前廳有兩個人來找公主了。」她笑吟吟地看了蕭霧月一眼,「我們蕭公子想來也有興趣一見。」
這幾日來往最多的唯有歐陽野了,但他必不可能主動登門,永清便問:「誰?」
蘇蘇目光仍落在蕭霧月身上:「荀鏡和鄭學。」
蕭霧月低垂下頭,她的眼底落下陰翳。
永清亦察覺不對,她問:「怎麼了?鄭學還是荀鏡和你不對付?」
蘇蘇剛要說話,蕭霧月便一揮袖站了起來:「罷了,別告訴公主。我現在是蕭家小郎君蕭雩,又不是蕭司徒的女兒,我怕什麼?走,我陪公主會一會這兩位當世才子。」
為什麼蕭霧月要說會一會?
仿佛懷著一絲敵意,覺得這荀鏡鄭學是來和她找茬的?
前面青衫大袍的身影闊步流星,髮帶飛垂,永清來不及問,只得跟了上去。
前廳里,李功正陪著兩位青年。
那二人皆是正襟危坐,發冠鬢髮一絲不亂,莊嚴得猶如神像。
永清和鄭學是互打過好幾回照面的。青州北海的人仿佛都生得極為魁梧高大,蕭霧月已是永清見過的女子裡最高挑的了,差不多和尋常男子一般高,因而每回扮起男裝來皆很難被人察覺。
但她一走進前廳,倏然和坐著的鄭學一對比,竟然讓人感覺身形纖弱。
那久居潁川的荀鏡,確實如許長歌曾言,生得是丰神俊朗,濃眉如墨如刀,總是一幅若有所思憂國憂民的神色,讓人覺得,他仿佛頗為——剛烈?
鄭學察覺到來人,主動帶著荀鏡上前拜見永清:「公主。」
永清看見他穿著一件麻布喪服,心中惻然:「鄭郎節哀。」
鄭學嘆息一聲,謝過永清,抬頭看見永清身旁竟陪著一個男子,心中遲疑:「這位是?」
「他是——」永清微微拖長了聲音,本想引蕭霧月自圓其說。卻不料停了一霎,身旁是一陣沉默。
連荀鏡也注意過來,開始打量起蕭霧月。
永清急了。
女扮男裝這種事,雖說蕭霧月有天生優勢,卻也不能被細細地看。
她剛要開口說話,沉默半晌的人終於緩緩開口:「蘭陵蕭氏十二,蕭雩,久聞鄭子覺大名。」
永清鬆了一口氣。
卻見鄭學眼中閃過一絲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