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應長歌
2024-07-04 11:25:27
作者: 心上秋
「給我拿著。」
一段梅枝從上方送下來,墨色折枝上骨朵堅硬的紅梅在他忽的眼前一晃。
「是。」他右手又將坐在他臂彎的女孩子抱緊了些,頗為費勁地騰出左手,接過她遞來的梅花。
大雪茫茫,天地琉璃世界,他呼吸里也是清寒霜氣。冰冷的寒氣沿著鼻腔一路涌卷而入,仿佛要在體內也結出冰晶來。呼吸之間,便會有帶著一點微苦和腥甜的痛意,撲入肺腑。
這樣的冷,鼻子都快凍掉了,嗅覺已麻木得不能感覺到一點花香。
他起初以為永清公主只想讓他幫她摘一枝梅花罷了,誰料得,這位小公主奉行「事必躬親」,非要他把她抱起來,親自去北風枝頭揀選芳華。
接過了她手中的花,那懷抱也變得搖搖欲墜。
遠遠站在院子外盯著的宮人和新都侯府管事俱是「嘶」了一聲。
他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右臂愈發用力將她往懷中箍去。
「哥哥。」
聲音很近很輕,卻在耳畔如滾雷般。
他僵住。
又是一聲極為嬌膩的「哥哥」,永清公主察覺到他的變化,疑惑道:「你怎麼啦?」
他恭敬道:「卑賤之軀不敢受。」
「你長得好看,你受得。」永清公主也察覺到這搖搖欲墜的危機,摟住他的脖子,有些忐忑,「我們去那屋裡坐一會兒吧——這新都侯府的地磚也忒花里胡哨了,什麼花紋樣式都往上雕,摔下去——還挺疼的。」
團絨簇繞的袖口勾在他頸上,隱有雪意消融的香風送來。
「好。」他又低聲應諾。
不出一刻,梅園裡那附庸風雅的小亭台便被十幾名急匆匆趕來的僕從鋪上暖氈爐火,又結設一桌精緻更勝前院的小宴。
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台階下,對著站在亭中的少年卑顏曲膝:「侯爺說,新都侯府鄙陋不足,人手粗笨,必不似長秋宮中精緻華貴,能讓公主安心舒適,唯恐怠慢了公主,還望公主寬恕。」
他懷中的小公主神氣傲慢:「你們都退下吧。」
管事剛想稱是,卻被一旁跟來的內侍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激靈道:「還請公主讓奴婢們伺候左右。」
「公主——」皂衣內侍一甩拂塵剛要說教兩句,就被她頂了回來。
她乾脆道:「你也出去。」
「可他——」內侍焦頭爛額,又隱隱察覺到這位向來驕橫的小公主已經有了些不耐煩的意思,趕緊息了嚴苛的話,轉而較為客氣地對他道,「這位……郎君,還請多照拂我們公主,不然——」
永清公主哼了一聲。
內侍立刻收聲,不敢觸她的霉頭,促著管事一同站到院子門口做門神去了。
擺脫了尾巴,永清公主戳了戳他單薄的肩膀:「還不快坐下。」
絨圈錦面的暖墊終於捂熱了久跪在雪地中的膝蓋,那位公主仍然黏在他身上不肯離去,一雙被暖濕蒸氣濡染得睫毛濕透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
其實,於禮,於制,他都該謹慎地與她保持距離。
但他向來不是慎獨君子,更何況,她挽起了他最後為人的尊嚴。
一種從未涌在心間的貪戀與珍惜,讓他無法將冠冕堂皇的話宣之於口。
他只能垂睫緘默。
但他的緘默卻讓永清公主有些鬱悶,她愈湊近他的臉:「你叫風尋,這是你的姓名?可是我看別的男孩子都只有單字的名呀?難不成你姓風?天底下還有這種姓?」
那近在咫尺的明眸忽閃忽閃,讓他不由一笑:「天底下為什麼不能有姓風的人?」
「很怪。」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評價道,「這姓氏也太風花雪月了些。」
「風,是最古久的姓。」他輕聲道,「伏羲女媧,皆以木為德,以風為姓,黃帝夢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說,風為號令,執政者也。後來便有一個叫風后的人,成為皇帝的三公之一。」
她撲上他膝頭,好奇道:「那你姓風?那你以後也想當三公啦?不過現在的三公,都得姓竇,姓鄧,姓桓,姓馬,姓蕭,姓……」
未等她列數完幾大望族門閥,他便溫柔打斷:「不是。」
永清公主歪了歪頭:「那你的名字叫風尋?好怪,大燕不是所有人都是單字名麼?」她頓了頓,眸中浮現迷茫,「好像也不對勁,我以前就覺得奇怪了,女孩子的名字倒是二字居多,男的便成單字了,為什麼呢?」
她只是隨口一問。
但不料這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卻信口拈來:「因為,《公羊傳》中寫「二名非禮」,故而春秋譏二名。我朝崇儒維禮,移風易俗也深入姓名之中。」
小公主被震撼了一下,然後喃喃道:「什麼是二名非禮?」
他微微一笑,忍不住僭越地摸了摸她鬢髮松松的腦袋:「就是,單字為名,才符合三代以來的禮法。其實,女兒的名字也是如此。只不過因避忌,稱呼女子皆呼其字,民間流俗便誤以為女子起名當起雙字。但略懂禮制的門庭,還是會為女兒起單字名。公主也是如此,是嗎?」
「是,」永清公主眨了眨眼,「玉牒上,我叫姜妠。但是阿娘她們平日都叫我採薇。其他人都喊我永清公主——誒,那你的字就是風尋啦?你是新都侯的義子,你也姓劉?」
他唇角淺淡的笑意漸漸消失。
他怎敢以真名存活於世。
風尋,不過是他最後對新都侯胡謅的一個名字,還僥倖殘留了過去的微痕。
「不是。」在她額間的手指停滯了一下。
永清公主微微抬頭:「那……」
「我姓許。」被那雙天真瀲灩的眸子注視,他終於將閉塞已久的姓名,告訴天下間另一個人,「我叫許巽。公主知道,巽是什麼意思麼?」
「哪個巽?音訊的訊?」她問。
他平靜地解釋:「不是『召彼故老,訊之占夢』的訊,而是,巽……巽,就是風的意思,不常用,常現在八卦周易之中。」
她眸中流露欽贊:「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這些,」他猶豫了一下,委婉道,「公主平日也應當有學才對,可能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啊,你是說那些老頭子非要我背的書?」她搖了搖頭,「那木簡太沉了,我拿起來都難受。」
她好奇道:「那你有名,卻沒有字啦?」
「是的。」他猶豫了一下,「男子二十弱冠才起字。」
她道:「可是我見鴻臚卿家的兩位郎君,從小就有字了。」
「若父兄有賜,不及年歲也是可以的。」他深吸一口氣。
永清公主終於沒有問他,為什麼他的父兄不給他起字了。
她隱約意識到了其中不同,氣氛頓時凝固了一霎,她轉而歡快道:「那我給你起字。」
「公主知道如何起字麼?」他唇彎微微上揚。
永清哪裡懂這套彎繞,她歪頭想了一會兒,便道:「我覺得『長歌』不錯。」
「好。」他溫和地順著她,「多謝公主賜字。」
這兩個字聽則好聽,與他的大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根本沒有遵從起字的法則。
但這卻助長了永清的興頭,她倏然一笑,眸中狡黠:「我決定了,帶你回宮!你這麼喜歡看書,宮裡文琅館的書取之不盡,你想看多久看多久。」她又往他膝頭蹭了一截,半玩笑半威脅道,「但是我要和阿娘舉薦你,讓你當專門教我功課的博士,你平日裡,可不許似那些老頭一般嚴。」
永清公主實在想一出是一出。
利祿財帛向來最動人心,但這種一步登天的許諾從一個半大的女孩子口中說出,便不具備信服力。
可她立刻就站了起來,墊了好幾層的錦氈,使得她的腳下過於柔軟,一步踩進暖柔的織物之中,她走路便有些歪扭,她興奮地跑出了亭子:「我現在就去告訴董夫人!你在這裡等我!」
「公主!」
他剛要去追,卻被竄出來的宮人迅速按住。
「公主她——」膀大腰粗的內侍按住他輕而易舉,他剛出聲,就被那內侍訓斥。
永清公主不在,那些宮人自然不用給他好臉色,一旁一個便怒斥道:「公主讓你在這裡待著,你的耳朵沒聽見?」
他只得被關在亭中枯坐。
永清公主卻一去不返。
直到黃昏漸沉,他才被允准出來,但召見他的,既不是永清公主,也不是新都侯。
賓客盡散的宴會廳中,靜靜地坐著一位衣著清麗的夫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氣度如空谷幽蘭。一旁是先前跟著永清公主的幾名宮人,卻沒了她身邊那位朱姑姑和小侍女的身影。
那夫人正摩挲著手中一串翠珠,一脈斜陽打下,反射一道金光叫他看不清她的臉,只有一道纖細娉婷的剪影。
他敏銳地感覺到,氣氛極為不同。
宮人不再對他一臉不屑,就連來引他的管事都有些畢恭畢敬。
「你,便是永清公主點名要的人?」他看不見,這位夫人看清他的眉眼以後,眸中閃過的驚異複雜的神色。
他低聲應喏:「是。」
「永清公主說,你叫許巽,」她手中翠珠長串繞腕幾圈,「可是,新都侯的人卻說,你叫風尋。」
她的聲音溫柔細弱,卻叫他後背一涼。
那麼,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