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頻陽主
2024-07-04 11:25:25
作者: 心上秋
他抱著永清公主,永清公主又緊緊地摟住他,一路上來往賓客僕從皆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身後又緊緊跟著的宮人也焦頭爛額,卻是一路無人敢攔。
一走到正廳門前,兩幢垂蓮柱間鋪懸一張厚厚的暖氈,將霜天雪氣盡數阻隔。
守門的婢子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忙不迭地埋下頭給永清公主行禮,打起帘子,畢恭畢敬地讓他們進內。
窗牖門戶皆被封堵保暖,廳中各處皆點著松鶴銜明的九枝銅燈,兩處大柱之間更置著一丈寬的青松盆景,繁茂松枝直頂梁櫞,鬆土之上覆壓的青綠圓石,一旦細看,便會發現那是藍田玉種。這棵青松,他記得是新都侯次子和頻陽公主夏日時遣人從終南山移栽來,培在園圃之中精心照料,只為今日。
滿堂賓客峨冠博帶,動則環佩玎璫,靜則珠光熠轉。
新都侯是先帝敕封的,建邸不過二三十來年,正是家宅榮盛,春風得意,鮮花著錦之時。
他身後,濕透的鞋履帶著雪水洇透了鋪在地面的絨毯,留下一列突兀的腳印。
隨後朱姑姑一腳踩在他的腳印上,忙不迭地湊上來,向他懷中人好聲好氣勸道:「公主……這已入廳堂了……您還是趕緊下來吧……」
「我為什麼要下來?」懷中的小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被少年纖長睫毛下遺落的卑怯擊中,她愈發摟住他不放。
朱姑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董夫人,她遠遠地看了一眼,輕輕一笑,便轉過頭去,倒讓朱姑姑一頭冷汗。
她擦了擦額角:「公主,您是上賓,得去接見新都侯呀,再怎麼說也得和他寒暄兩句——」
他突然感覺懷中人往上一蹭,有些涼意的釵環抵在他的脖頸間,金鑷顫花,遞來滿不在乎的嬌音:「是阿娘要我來的,只說讓我露個臉,好叫新都侯府的人不要看輕了頻陽去,我又不是特特來給那老頭子祝壽的。」
「是是是。」朱姑姑順著她的毛捋著,「不如您去尋頻陽公主,讓她帶您和新都侯那幾位郎君娘子玩?」
「不要。」她果斷道,「新都侯府那幾個兒女看著就不似好人,一進宮就賊眉鼠眼的,只會沖我笑。」
他終於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唇角忍不住地微動了一下。
那抹纖細的笑意只能被最近的人捕捉到,毛茸茸的腦袋又在他懷中動了動,他低頭,猝不及防地望進她一泓秋水之中,滿是如波光般浮動的天真。
「這樣子。」她妙計頗多,微微眯起的秋水裡滿是慧黠,「姑姑替我去送壽禮,反正您是長秋宮的人,如皇后親臨,豈不比我牌面更大?」
朱姑姑哭笑不得,知道她向來不愛敷衍這些勛貴人情,尤其是新都侯這樣的暴發戶。她道:「可公主您呢?」
「我要——」她隨手一指,卻不小心戳到他的唇,她輕輕「啊」了一聲,忙不迭地收回,似是被他被寒風吹得發皺發硬的嘴唇扎到了。她又被無辜怯懼的眼神望見。他那雙如此艷麗的眉眼,眉梢眼角卻都是哀絕,僅有的一絲祈盼讓他看起來更像一頭待宰的綿羊了。
「我要他陪我玩。」永清不再含糊,堅定道。
朱姑姑剛要說話,便有一錦衣婦人行色匆匆地趕來,她梳著大首髻,頭戴雀華冠,金羽花枝熠熠生光,是新淬過的,唯獨那雀喙上銜的合浦明珠不及抵在他脖頸間的光華宛轉。
是頻陽公主。
聽聞前頭出了這種動靜,她神色有些窘迫,幾乎是哀求地對永清公主道:「五妹妹,你下來,姐姐知道你不喜歡湊熱鬧,不如姐姐帶你去後苑看梅花罷?」
永清公主看了一言不發的他一眼,淡定道:「不要。」
頻陽咬著唇,為難不已,只得硬著頭皮向這滿室錦繡之中,唯一格格不入之人發作。
她斂了神色,渾不似方才那柔弱無助的模樣,斥責道:「風尋,你怎麼回事?三郎不是讓你幫忙在前頭迎客麼,新都侯府養了你十年,也不圖你回報養育之恩。可你老侯爺生辰大日,也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我都怕叫老侯爺知道了寒心。」
他抿起的唇驟然又變成一條沉默的線。
永清公主卻立刻抬起頭問他:「你叫風尋?」
不,不是的。
他突然湧現出一種讓他胸腔中瀰漫窒息的渴望,想告訴她,他真名是許巽,巽卦為風的巽。
但他只能輕輕點頭,接受這奴籍上的稱呼。
「頻陽,把他送給我。」她的聲音柔軟如初,卻帶著一點若隱若現的威壓。
二人俱是一震。
許巽此時突然發現,永清公主從未喊過比她年長至少八歲的頻陽姐姐。
頻陽頗為難堪,她糾結道:「五妹妹……他不是尋常奴隸,他是老侯爺的義子呀。」
「那讓他給我當伴讀。」永清公主眨了眨眼。
頻陽求救地望著朱姑姑,朱姑姑咳了一聲,向她解釋:「公主呀,向來您的伴讀都是從世家女兒中挑——他——更何況,您已經有了蕭小娘子了,不是麼?」
永清公主一聲笑落在他耳側,振振有詞,震得他耳朵隆隆:「你們又在這裡誆我了,誰規定的只能有一個伴讀呀?前幾日衛尉還跑來長秋宮說要把女兒送來當伴讀呢。」
「男孩就是不行!」朱姑姑圖窮見匕,直截了當道,「他又不是侍中和給事中。怎能出入禁省呢?公主別任性了,到時候又要被殿下斥責。難不成,您要把他變成閹人帶進宮?」
她最後那句話分明是誇大事實,以打擊永清的想法。
但他卻聽見懷中人反駁道:「我不管,那就讓他進宮當小黃門好了!」
許巽頓時感覺全身一涼。
「不行。」頻陽難得鼓起勇氣駁了一次永清,「風尋是侯爺的義子!」
雖說這義子未必有多父子情深,但老侯爺頗為欣賞他的才幹,常說他文韜武略都比親子高上不少,新都侯府要紮根京城,必要在各處遍插門生故舊,這風尋便是棵送去官場的好苗子。
他懷中的小公主幹脆利落:「那我要他陪我去看梅花。」
「好。」頻陽無可奈何,向身後侍從吩咐道,「你們帶風尋去換一身乾淨衣裳,準備好暖爐和大氅,莫要讓公主凍著了。」
永清公主還是緊緊地攬住他的脖頸,沒有絲毫要下來的意思。
頻陽真的要哭了:「五妹妹——」
永清公主氣定神閒:「我和他一起去。」
這句話似比一旁白石暖爐中蒸騰逸出的熱氣更讓他雙頰發燙。
「請……請公主稍等片刻,風尋去去就回。」他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低得逐漸微茫,仿佛稍稍增大一點,就會暴露他躍在喉間的心跳。
「真的嗎?」永清公主緊緊盯住頻陽,「那我一會兒要看到他哦?頻陽,你可不許把他藏起來,也不許再把他弄到門口去。」
「五妹妹放心便是。」頻陽耷拉的眉頭強彎起來,陪笑道。
「那你放我下來。」他耳畔輕輕落下一個顯得有些後知後覺的羞赧的聲音,「穿好看一點,我等你哦。」
他哪有什麼好看的衣服。
但有了永清公主這一句無心的叮囑,他的房間裡立刻出現了一套嶄新的錦裘衣袍。
府中的管事特地過來告訴他,新都侯已經曉得了前頭的變故,說已在痛罵那兩個不爭氣的逆子了,要他好好奉承公主,不必再憂慮府中的事。
是了,永清公主對他的一時青睞,在他看來是救命脫身的稻草,在新都侯府的眼中,也是和蘧皇后示好獻媚的機會。
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悸動,卻引來吸血蚊蠅蜂擁而至。
一瞬入夢,偏偏又變得噁心了。
但他哪裡有可以挑剔的能力?這樣的妄想和不值一文的清高,都來源於所謂至高無上的聖賢之書。
滿腹經綸,學的是以直報怨,卻偏偏要唾面自乾。
滿口仁義,奉的是君子固窮,卻偏生在炎涼世態。
他是新都侯府中將經義吃得最透的人了,卻也是這新都侯府中最不屑一顧聖王之道的人。
他穿上新衣,跟著管事走到後苑梅園中。
成為新都侯義子以後,再也不用干尋常苦力之事,新都侯也讓他在府中來去自如,但他從未到過後苑。
因為他一直不大喜歡花草。
無論是欹斜病瘦而被贊為傲骨的梅,還是春日裡雍容絕艷堪稱國色的牡丹,他都曾看過它們在火焰中,和錦繡膏粱,吉金樂石一同燃燒焦黑的模樣。
美麗,無用,偏被玩弄它們的人附會上期許的品格,也與他一同消亡。
繞過蕉葉枯黃的石叢,抬腿邁入洞門,他有些郁然地抬眼,準備迎接映入眼帘的一片死氣花木。
「你怎麼才來!」
卻先聽見一聲嬌喝,帶著十分之十的暴躁。
按理,他此時應當唯唯諾諾地道歉,再好好地哄好這位小公主。
但他面前,身量未成的小姑娘擁著與枝頭梅花同色的檀紅大氅,銀狐團絨簇著的領口上頭是一張氣鼓鼓的小臉,滿是嬌縱,任性。一雙茶色琉璃般的眸子裡只映著他一個人,而那怨念也不帶著高高在上的威逼,而是真心誠意地,對姍姍來遲的嗔怒。
她也沒有對他突如其來的木訥感到惱火,反而走上前來,戳了戳他的手:「幫我摘梅花吧。」
「是。」
滿園草木,在他眼中突然有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