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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照雪影

2024-07-04 11:25:24 作者: 心上秋

  她的聲音利落而響亮,足以叫方圓兩丈內所有人聽見——畢竟從她出現的時候起,周圍的人皆得斂氣屏息,連迎賓的東家人寒暄也得壓低了聲音。

  門口的僮僕有眼尖的瞧著事情不對,跨進門檻一溜煙兒地躥進宅內,不知是向誰稟告去了。

  周圍來賀喜的車馬亦漸漸壅塞道口,不時有嘶鳴聲響起,但新都侯府前卻很自覺地以他們為中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沒有人敢越過金根鳳輿,走在永清公主前頭,只能有些焦慮地觀察情況。

  那位永清公主微微揚起下巴,渾不在意四周投來的驚愕目光。

  深棕色的眼珠轉動一下,仿佛唯獨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對他得意一笑。

  他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接受公主的垂幸,可以讓他凍在雪地的膝蓋站直,卻也可以將他推上風口浪尖,或招致來自皇宮的震怒,再將他本便破碎的命運碾作微塵。

  「公主!」永清公主身旁一位看起來頗為年長的侍女瞪了他一眼,仿佛一眼就看破了他隱隱起的,略有圖謀的心思,回頭又對小公主溫言細語地勸,「七年男女則不同席,就要您懂得避嫌,公主已經快十一歲了,似聞喜公主那般,再過兩年都能嫁人啦,這種糊塗話可不能在外頭亂講了。」

  「我怎麼就講糊塗話啦?」她迅速反駁,「再說了,什麼避嫌,上回桓司空帶他家小公子來長秋宮覲見——桓司空可比朱姑姑你懂《禮記》,阿娘不照樣讓桓六郎陪我玩?」

  朱姑姑哭笑不得:「那……怎麼可以混作一談?桓公子是何等出身?這奴婢又是什麼身份?做這些活計的都是下等奴僕,能被公主踩一腳都是這輩子積德了,他的手怎能碰到公主?」

  「朱姑姑這些話,可敢在阿娘面前說?」她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眉間蘊著慍色,「你是知道阿娘的,她最討厭別人說這種糟踐人的話了。」

  朱姑姑便笑:「只要和公主有干係,那可未必。更何況,殿下仁慈,卻是嚴以律己,不許宮中車馬以人做踏,可也未曾關過宮外的事情。」

  一聲輕哼極嬌氣地逸出:「踩著別人下車可以,我讓他抱著我下車又有什麼分別?新做的暖靴,我還不想沾上雪水呢。」

  「咱們小公主什麼樣的脾性,奴婢還不知道?」朱姑姑攬住她的肩膀,笑呵呵地哄她,「您無非就是看他跪在這裡可憐,想讓他站起來罷了。」她微微壓低了聲音,「但這小奴衣著皆勝於普通僮僕,恐怕是新都侯府里另有曲折,公主何必搭理別人家的事呢?您即便要管,進去吩咐頻陽公主一句不就是了。」

  那兩筆新柳般纖細飛揚的眉,尖尖攏起:「頻陽?」

  「頻陽公主去歲不是下嫁新都侯次子?您不記得啦,那回您也來過這兒。」朱姑姑提醒。

  「哦。」她如夢初醒。

  這聲通常意味著和解與妥協。

  仿佛是滑下懸崖的人掙扎著攀上岩間一株細藤,卻眼睜睜地看它逐漸斷裂。

  頻陽公主是最會見風轉舵,看人眼色。她生母早逝,雖名義上是皇后撫育,但皇后何曾真的照顧過她,後來又嫁到新都侯府來,過了十幾年寂寞惶惑的日子,更是為了拴住夫君的心無所不用其極,極力作出賢良淑德,溫順大度的樣子,怎會為了一個奴婢觸小叔子們的霉頭?

  許長歌垂下眼睛。

  也好,若是真遂了永清公主的意,也不過是飲鴆止渴,必將招來新都侯府里郎君們的報復與嘲笑。

  跪得太久,膝下的積雪已將近凝成冰,埋在雪中的手指也開始呈現出紺紫色。

  他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雪地裏白茫茫一片,連其中的碎石殘片也看不太清,仿佛他的世界本便是這般純白無垢。

  「不行。」又是一聲清脆的斬釘截鐵。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頭,雪色與日影之中,那雙琥珀般的眸子瑰麗燦爛,流光溢彩。

  永清公主抿起唇角,篤定道:「我就要他!」她又細細地端詳了他的臉,眸中閃過驚艷之色,倏爾又板起臉,故作威儀,「你還不站過來!」

  他緩緩起身,繞膝的雪氣依然冰寒刺骨,他的膝蓋打著顫,險些站不起來。

  朱姑姑雙眉倒豎:「公主!」

  「姑姑別擔心啦。」從車廂里又鑽出一個圓臉小姑娘,雙髻簪著團絨,穿著也不似普通宮人。

  她揚了揚臉,問他:「我問你,你是幾年生人?」

  「溫熹三十八年。」

  他的聲音有一絲虛弱,少年清澈的嗓音好似在烈陽之下漸漸融化的霜雪,帶著大勢頹然,無可奈何的啞意。

  連朱姑姑也被感染上同情,微微緩和了神色。

  圓臉小姑娘嘿嘿兩聲:「姑姑您瞧,他也才十五嘛,半大不大,更何況眾目睽睽,誰敢害咱們公主?我娘說了,我們小孩子家哪裡忌諱那麼多,半大的男孩子和小內侍也沒差。」

  她又轉到永清公主身後,以為自己很小聲,一陣北風卻偏將竊竊私語遞送他耳畔:「公主,蘇蘇只能幫您幫到這裡啦,不過您硬要他抱幹嘛。」

  永清公主正義凜然:「阿娘不是說要我日行一善?」

  那圓臉小姑娘嗯了一聲:「真的嗎?這回和以前往宮裡撿小貓小狗也一樣嗎?」

  二人對視一眼,永清公主噗嗤一聲笑了,趕緊看了他一眼,又斂正了神色,粉霜凝成的雙頰為日影蘸上些許紅暈,她小聲呢了一句:「他生得好看,我就想讓他抱,怎樣?」

  仿佛察覺到他追隨的目光,她立刻明眸圓睜,瞪了回去。

  但目光一交匯,她的氣勢頓時軟了下去,嘟噥了一句:「過來。」

  此時此刻,他皆為她所役使。

  許長歌順從地走近車緣,他微微低頭,不敢再與她對視,只看見一雙尖兒攢珠綴玉的錦靴,輕輕地踢著車板。

  「抱我呀。」

  身前的小公主脆生生道。

  「遵……遵命……」他努力鎮靜,一陣北風穿透他單薄的衣裳,讓少年的聲線有些發抖。

  但他卻不知道怎麼將這嬌貴的女孩子抱起。

  他猶豫了一霎,輕輕環住她的膝彎,向上一用力,托著她靠著肩膀,坐在自己臂彎。

  永清公主並不重,他素來跟著新都侯府的郎君們習武練劍,這點氣力還是有的,但在雪地里凍得太久,他的雙腿不住地顫抖,他強忍著繼續往門檻的方向走了幾步。

  「你沒事吧?」永清公主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有些緊張地摟緊了他的脖頸。

  如果能攀上永清公主,他就可以脫離新都侯府這個苦海了。

  他要討好她,不能將虛弱與無能呈現給她。

  他咬緊了牙:「沒——」

  「事」字還沒勉強擠出口,他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膝關倏然一軟,便聽得永清公主「啊」一聲驚呼,然後便是胸口一陣悶痛,痛得一陣腥甜湧上他喉間。

  四周都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代替炎涼的目光重創他已瀕臨絕望的心。

  周圍那些聲音又蜂擁而上,圍住了他們。

  「公主!」

  「新都侯府的人呢!」

  「這奴婢真是膽大包天,竟敢——」

  「公主您沒事吧——」

  哦,這就是萬千寵愛的公主吧,雖說其中曲意逢迎的占了大多數。

  他想這有什麼用呢?

  因著皇后的權勢,永清公主周圍永遠環繞著阿諛奉承。但他都不敢以真實身份活下去的人,這樣的命數豈是他能鄙薄的。

  他緩緩睜開眼,卻被雪地里反射的日光刺得隱有淚意。

  胸口鈍悶的感覺卻沒有消失。

  「你還好嗎?」永清公主的隱有擔憂。

  他這才發現永清公主仍然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因著旁邊的隨從宮人、侯府僕役,以及好事來討好蘧皇后和蘧大將軍的達官顯貴皆沒能把永清公主扶起來。

  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抱歉,公主。」他不知為什麼先說了一句道歉的話,或許是為著他剛剛一時薰心的利慾。

  永清公主卻大聲催促:「那你趕緊把我抱起來啊,雪地里不冷?」

  他還沒回答,永清公主又湊近他耳邊,壓低的聲音格外軟糯:「你一定要把我抱進去新都侯府,要是被別人拉開了,他們會難為你的。只要進去了,大家都覺得我看上你了,以後你就在朝京甲第之間橫著走。」

  她仿佛對朝京勛貴世家間的人情世故十分了解,卻給他想了個極其天真甚至荒唐的脫身之法。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多謝公主。」

  這荒唐的許諾卻灌注了他堅定的力氣,他坐起身,將她攔腰抱在懷中,慢慢站起來。

  周圍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但這次是不同了。

  這回永清公主牢牢地扒在他身上,仿佛八爪魚一般,旁人看來是這相貌俊美的奴婢時來運轉,被公主垂憐。

  但他知道,永清公主只是怕他再一次腳下打滑,又摔一跤。

  她小聲在他耳畔道:「你這回可走得當心一點呀,剛剛雖然我摔在你身上,也挺疼的,你渾身都是骨頭。」

  「好。」他不知為什麼,氣息隱有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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