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尋舊夢
2024-07-04 11:25:22
作者: 心上秋
歐陽野從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太子和永清一去兩炷香,他便有些不耐煩了。
換做以前,他必定已跟了上去,要跟他們一錘定音,但如今他的傷勢不好行動,也只能待在榻上強作氣定神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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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刻,他實在忍不住了,向旁近吩咐:「把我的劍取來。」
那年輕小廝剛要轉身,一旁的老僕大驚失色:「世子,您可萬萬不能衝動啊!」他眼看歐陽野要起身,立刻撲上去把他按住,「侯爺特地囑咐您不要衝動行事,那可是當今太子!您要是一時之憤,釀成大禍——這還是人證物證皆在,長沙王怕也是保不住您!」
歐陽野一口氣半天迂不出來,但這又是忠心跟著自家多年的老僕,他只得道:「勤伯過慮了。我只是閒來無事,想把佩劍擦拭一下罷了。」
大燕以武立國,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販夫走卒,只要能出得起錢的,都會以刀劍佩身。由於民風過於剽悍,歷代皇帝皆倡導偃武修文,傳道受業。如今大部分人的佩劍只是精緻的點綴,如同雙卯、印綬一樣成了身份的象徵,許多人千金求一柄華貴精緻的劍鞘,裡頭裝的劍卻是鏽朽兵刃。甚至由於有人嫌劍身太重,市面上還流行一種只有劍鞘與劍柄鑄在一起的「空心」劍,以便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吏商賈妝點賞玩。
只有對於武人來講,閒來掖鋒拭刃,保養自己心愛的佩劍是一種閒暇消遣。
老僕鬆了一口氣,不多時,歐陽野的佩劍被呈上來。
永清和太子一進房間,就看見這一幕。
正中的東壁上開著薄絹裱糊的圓窗上,穿透而過的光讓絹窗上淡墨描出淺褐色的蘭草葉若隱若現。臨窗的
黃楊木榻上,歐陽野盤膝斜坐,一把銀光粼粼的劍置在膝頭,他伸手取來案上一個鎏金銅盒,又用一個大筆般的軟毛刷細細蘸取裡頭之物,輕柔地刷盡劍身,再以一塊鹿皮拭遍。
他仿佛已全然沉浸在這件事之中,不再似平日般狂傲,擺著一張臭臉,甚至嘴角微微抿起一絲笑意。
永清感到詭異,她不由看向太子。
「如何?我便說,歐陽野並非如我們所見那般狂暴。若他是個不能忍性的人,怎能在我們走了一個時辰,還在此處平靜自若地拭劍?依我看,此人也並非凡俗。」太子回頭亦望向他,眸中十分滿意,低頭對她道,「如此一來,你該放心了吧。」
他面前的永清,卻眼睛裡盛的仍是狐疑。
她不能接受。
即便歐陽野是個良人,亦對蘇蘇有情,她也不能以這種方式,如同交易一般把蘇蘇推出去,若有朝一日她與湘陰那邊反目,蘇蘇當如何自處?
歐陽野或許想護著她,湘陰侯府中其他人可未必這麼想。更何況,湘陰侯夫人身出弘農楊氏,據說連湘陰侯本人也敬重非常,不敢輕舉妄動。楊氏的人她是知道的,最重尊卑禮教,落到這老夫人手裡,還不知怎麼挑剔她的蘇蘇。
「如何?」這聲是歐陽野問的,他收起劍,頗為挑釁地望向永清,篤定了她會鬆口。
永清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她冷笑道:「絕無可能。」
「哦?」歐陽野不料她氣性這麼大,「公主是覺得我的誠意不夠足?」
永清哼了一聲:「世子恐怕想錯了。」
歐陽野卻愈發覺得她是嫌自己交換的條件少,他若有所思道:「不如我先告訴公主和太子一個消息吧。」
太子迅速道:「什麼?」
「許侍中掛帥出征,這西京里還有兩人一併出去了。」歐陽野將鹿皮扔回木案中,抬頭看了永清一眼,「鄺枕和趙都。」
微水河畔,秋風落葉,舉目不見西京。
黃昏還未近,只是天邊隱有纁色,許長歌卻打了一個噴嚏。
偏將軍杜驍看見,笑他:「許公子以前只作春秋博士,兩耳不聞窗外事,如今第一回到軍營里,肯定是水土不服的,不似我們,皮糙肉厚慣了。」聽起來頗有關心的意思。
杜驍沒有稱他為將軍,甚至也沒提他的侍中之職,仍把許長歌當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胄公子。
他原領著西京射聲校尉之職,行伍起家,自然不大服許長歌一個近臣,從天而降,成了他的上峰。
想來,自然是和黑水城一般,皇帝要給近臣親信進祿加爵,讓他替許長歌做工罷了。
「不是水土不服。」許長歌略去杜驍的不懷好意,笑了笑,他若有所思地回望西京,「是恨我的人,太多了。」
冗長的行軍隊伍,馬蹄揚塵如煙,仿佛是黃昏已從地面升起。
半日只行軍二十里,便駐紮河岸,升起炊火。
星垂平野,杜驍帳下隱隱傳來嬉笑謔浪,說著些章台街里也不常聽見的葷話。然後便是篝火噼啪燒裂木柴,並著酒碗碰撞的刺耳聲音。
倏爾一靜,然後又爆發出一陣鬨笑,寒林中的烏鴉也被驚起,餘下一陣相得益彰的聒噪。
這次皇帝發了武都等六郡兵卒,底下各郡帶來的武將自然抱作一團,頗有想把許長歌撇開,另立幕帳的意思。
他坐在空曠的主帳之中,油燈微茫,光線散開,充盈一室。許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孤立了。
上次還是在五年前,在曾經的新都侯府。
麻衣相人觀其面相,而又觀其氣色,顯貴者有五色雲氣於其頭頂,又有龍睛鳳目等云云。
對於許長歌而言,他是否生了一幅相術師眼中的富貴之相,並不是十分重要。但長相如何,卻是他命運的多次轉折,甚至比廣為讚譽的經學造詣,對他更重要。
溫熹四十三年臘月初九,他的父親,前太子少傅許鴻被分屍棄市。
司隸校尉的屬兵沖入家宅時,他和乳母的兒子一同被乳母攬在懷裡,躲在暗室之中。司隸校尉檢點許家宗譜,發現少了許鴻之子,許巽,立刻命令屬兵遍搜奴僕房中,逼問乳母下落。在連斬十個寧死不屈的忠僕後,終於有人徹底崩潰,指出了三人所藏之處。
司隸校尉看著瑟瑟發抖的乳母,問她,哪個是許家郎君?
乳母一邊流淚,一邊將自己的親子推了出去。
然後他和乳母一同被賣入新都侯府,沒過多久,乳母在傷心之中病死,被人卷了草放在木板車上拉出城郊,他竟不知被扔到了何處。
後來新都侯府的郎君漸長,在奴僕之中挑選書童。
老新都侯看到了許鴻妻穆夫人帶給他的美貌,極其難忘地說:「此子竟能為奴,天道不公。」
於是他選到那頑劣不堪的紈絝子弟身邊。伴讀,在主君的眼中,是給兒子選個伴,背背書篋,提點功課,激勵兒子上進;但在紈絝眼中,便是多了一個可供驅使筆墨的牛馬罷了。
很快他就不僅只替五郎君寫功課,甚至稍稍年長的子弟,皆要點他代筆。畢竟承益於許氏庭訓,新都侯府諸子弟還在讀《急就章》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援引《公羊春秋》,與夫子對談。
美麗的皮相和才華讓他擺脫了如乳母一般草蓆裹屍的命運,但也給他招致了嫉妒。
尤其是在新都侯認他為義子的時候,府中子弟無不暗中諷譏,表面上以禮相待,兄友弟恭,一待老侯爺不在,便主動挑釁,動輒打罵。
直到陶景十年的臘月。
新都侯六十壽宴,滿朝京的權貴皆登門賀喜。當日他不願替新都侯五子代寫書帖,便被命令在新都侯府門前,為貴人下車的腳踏。
朝京比燕闕冷得格外早,新都侯府門前雪已深至腳踝。
他沒有反抗的餘地,新都侯愛重他的才華,卻更偏疼幼子。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奴隸。
他四肢皆著地而跪,一開始的世家權貴皆驚訝。新都侯府竟有這樣相貌的奴隸。這樣相貌的奴隸竟也要俯身以背供人腳踏下車。
驚訝歸驚訝,沒有人過於在意,言笑晏晏地踩著他的背相攜而入。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腳皆被積雪凍得通紅,原先湘素深衣,也被踩上灰深的腳印。
車輪碌碌轉動的聲音又近了,金根翟羽,三馬齊驅,車廂外皆覆著朱紅暖氈,一掀開車簾,裡頭薰香暖爐卷著濕暖的白煙湧來,仿佛仙境。
想必是極貴人家了。
他想。
「我不要踩著人下車。」童音嬌軟,卻中氣十足,不帶一點商量餘地。
他愕然抬頭。
錦繡堆中,坐著一個明眸燦然的小姑娘,錦衣輕裘,一團稚氣的臉上尚未顯現出可以稱之為美麗的特質,卻有著新都侯府中卑順溫和的女子身上從未有過的氣度。她一顰一笑皆是肆無忌憚,仿佛是冬日的朝陽肆無忌憚地光顧蒼蒼皚皚的人間,從不曾思考她的燦爛會不會讓滿目的白雪刺痛。
旁邊的人小心翼翼道:「永清公主,外面積雪厚,不比平時,您將就一次吧?再說,您上次就是直接跳下車,差點折了腳,要是又有個好歹,皇后娘娘多生氣啊。」
原來是蘧皇后的永清公主。
他知道。新都侯曾說起,這位中宮唯一的子女,新得了一郡之封,位比諸侯王。
永清公主望見了他抬起的臉,微微歪頭,也有不可思議之感。
他低下頭,準備承受公主的重量。
卻聽見一聲不容置疑:「那,我要他抱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