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高亭葉
2024-07-04 11:25:20
作者: 心上秋
於此膠著之際,突然響起一陣謹慎的敲門聲。
「世子,茶果已在前苑備好,不知——」
歐陽野之前作出一幅送客的姿態自然是欲擒故縱,他倚回榻上,懶懶道:「太子殿下和公主雖不請自來,倒也是貴客——不如去前苑吃兩盞茶,冷靜冷靜,二位若是回心轉意了,我們再談。反正我這傷勢也躲不了你們,不是嗎?」
他倒是勝券在握,仿佛吃定了永清會妥協。
太子看不慣他的做派,冷哼一聲:「蠻夷。」
「五妹。」但他顯然也是歐陽野這個意思,他走到屏風後,低聲對永清道,「這歐陽野是塊硬石頭,狂傲得很,咱們,再商量一下。」
靜靜跪坐的少女沒有如他預想的那般迅速回應他。
太子知道她心中不快,正欲再說幾句,永清倏然抬起頭,他驀然被一雙霜雪清寒的眸子懾住。秋氣尚未轉深,如今館閣仍以薄絹糊窗,日影皆清透,不似混沌冬日,連白天也要點燭。尚且燦爛的秋陽穿戶而來,落到她的眸中,成了兩泓琥珀光,顏色發淺的眸子顯得有幾分淡漠。
她今日簡妝出行,上著一件荷綠繡襦,下著同色素麵羅裙,外罩一件絳紫色縐紗廣袖單衣。只露出的青綠袖口與衣領,上頭繡著新羽皎潔的白鶴,如游青崖山水之中。
這是不流行於西京的穿著與配色,顯然是屬於朝京所崇尚的韶秀清玄之風,恰襯得她膚白若雪,卻也顯得目光冰冷而死氣。
還有一點厭煩。
「三哥。」她目光緩緩在他臉上滑動幾下,半垂眼瞼,「我們好聲好氣地商量,你不會做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事情,對吧?」
她仿佛已經洞悉了他所有的想法,太子頓時一震。
永清唇彎勾了一下,笑意有些嘲諷,卻很快覺得這樣頗沒意思,收斂了起來。
那夜許長歌說,讓她不要偏倚太子。
她當時極其防備許長歌,聽得此話心中也猶疑了一下。太子和許長歌一直別苗頭,誰知是不是許長歌故意給太子挖坑?但她對這個並非親生,又相識頗短的哥哥也確實沒有全然信任。
當時疑心許長歌不懷好意,使離間之計,無論他是不是這麼個意思,倒也歪打正著,太子和她確實不是一條心。
他們暫歇的茶閣設在函賓館西角,高亭秋風,憑欄可眺牆外行道梧桐瑟瑟,院中銀杏滿地爍金。
沒有僮僕伺候,幾碟常見的西京糕餅擺在几案上,還有一籃西域瓜果。紅泥火爐仍煨著沸水,咕嚕地響。
「怎麼這麼個地方。」永清隨意落座,開口打破和太子的僵局,「連四堵牆都沒有。」
自從剛剛那一幕,她和太子走過來都各懷心思,一路無話。
「隔牆有耳。」太子一直被低沉的氣氛所壓抑,此時她主動破除這陣法,頓時讓他一松,「這四處無遮的地方倒不必忌諱,又臨在高處,更無竊聽之憂。」
永清廣袖褪至腕後,給他斟了一盞茶,唇邊笑意真實而淺淡:「三哥倒是很懂這些。」
她話依然有些刺耳,但聲音溫和了許多,太子聽出並非諷刺,他道:「我倒覺得,五妹不懂這些,才是怪哉。」
永清眉尖剛剛蹙起,隱有不快,太子便續道:「我不是貶損妹妹的意思。」他眉間有些郁色,剛想端起茶盞小啜一口,誰知秋風捲起銀杏小扇葉偶爾落入高亭之中,偏有一片落進他茶盞里。
他放下茶盞,伸手拂去落在案上的一片金黃,卻又有另一片葉子墜來。
濕淋淋的葉子被他從茶水中撈起,小扇被水浸得有些發暗,隨手一丟,便墜到不知何方去了。
太子突然苦笑了一聲。
他道:「三妹是父皇登基後出生的,已是大幸了——你和常樂都不曾經歷……唉,昔日東宮之中,人人皆是如履薄冰,恐朝不保夕。你又自幼生長在長秋宮,雖然父皇不甚寵愛你——我可以這麼說吧?想來,其實你也不在乎父皇。」
永清猶豫了一下,點了頭。
她怎麼剛對太子起防備,想著不如先疏遠他一段時間,太子就在這裡滔滔不絕,大吐苦水,竟有一些交心的意思?
「但父皇的關愛,對你而言,本便是無足輕重。就連常樂,也要懂得如何揣測聖意,委曲求全,撒嬌任性也要拿捏住尺度,只怕錯了一分,便惹來雷霆震怒。」太子語氣竟生出幾分艷羨,幽幽長嘆,「我,即便身在東宮,也怕隔牆有耳,每回入宮,更是戰戰兢兢,生怕哪個宮人,是趙昭儀的眼線。對著父皇身邊的那些閹人,更要客客氣氣,委屈忍辱。」
永清想起初見太子的時候,皇帝竟然當著闔宮嬪妃,拿酒水潑他。
她雖不能對太子以往的經歷感同身受,卻對「恥」十分地敏感,那一瞬間十分地可以理解太子的心情,仿佛被酒潑的是她自己一般。
太子看見她眉間最後一道鎖展開,輕輕嘆了一聲,已是動容的模樣。
「如今父皇偏信宦臣,連以往為他出謀劃策的鄺枕陳實都因得罪劉騎被抓起來了,皇后殿下與五妹都看不下去,我也深為痛心。」他又繼續沉痛道,永清漸漸覺得不對味兒了。
「如今我們有了歐陽野的把柄,他為了緩兵之計,也一定會答應我們,只不過此時我們比他更急,是不是?」太子覺得自己在循循善誘,卻不見永清的臉色越來越冷,「從來兩方結交,沒有不送人送物的,不怕他要什麼,卻偏怕他什麼都不要。常言,人無癖不可與交。如今他恰好看重了你身邊的那婢子,不如順水推舟——」
太子還未說完,眼前一片紫雲揮過,他便聽見砰得一下,又是碎瓷砸地的聲音。
這種聲音幾乎是觸景生情地讓他住嘴。
他定睛一看,那永清遞給他的,被落葉所污的青瓷蓮花盞,已經在地上近乎粉碎,只剩一個瓷胎厚重的盞底,還依稀可辨六瓣蓮花紋樣。
「三哥。」永清努力平抑怒火,「你這套人情理論,不會是羊太傅教的吧?」
她知道,羊敬也是個端重老儒,也是先帝、蘧皇后點頭認可過的人,他自己人情世故官場禮節已經夠嗆了,絕對是教不了太子這套圓滑噁心的把戲。
太子剛要分辯幾句,又被她堵住:「我想也不會。自然是父皇言傳身教。」
太子啞口無言。
「我便明說吧。我不喜歡父皇這套權術手段,又沒用,又折騰人。」永清說著,突然笑了一聲,她也不知是嘲笑太子還是嘲笑皇帝,「其實三哥也不喜歡吧?他們這群人都是這樣,你是在嘗到這的苦以後,有樣學樣才學會的,可若真要在這套子裡,用他們的把戲規則來相鬥相爭,你真的能玩得過麼?」
那雙清明澄亮的眼睛裡有一絲悲涼:「還是說,其實三哥是最像父皇的人。他以前在東宮戰戰兢兢,你也亦然,所以來日三哥登大寶,也要把父皇這脈氣象延續下來?」
「不!」他驀然閉上眼睛,聲音罕見地帶上堅決之意,「我不會和他一樣!」
他的反應有些激烈,永清一愣,雖說是激將,倒是沒想到他如此吃得下這套話。
「我不會和父皇一樣,自從當年太子妃和大哥死後,他……」太子咽下一堆牢騷話,「他日江山傳到我手中,必定不會是如今兩京各自拉鋸的局面。」
「三哥很愛惜荀姐姐吧?」永清突然發問。
她這問得赤裸直白,仿佛是一把如意勾開了深閨錦帷,叫人窺破東宮裡的畫眉之樂,舉案齊眉。
太子驀然站了起來,驚訝得舌頭打結:「你……你一個未出閣的公主怎能……」
被他說不害臊的妹妹卻俏皮一笑,更讓他驚訝了。
這是以前他認識的永清?
「我知道了。」永清柔和道,她將話又引到蘇蘇身上,「三哥尚知仁愛,不似父皇,心中早已誰都不牽掛,誰都可棄。如果是父皇,他自然會和歐陽野做這個交易,他會覺得,不過婢子而已。但我如果告訴三哥:以財色達成的同盟,也會因財色而崩析,更何況,蘇蘇對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三哥還會堅持要我交人麼?」
太子抓住了最後一句,他問:「所以,你十分看重這個婢子,希望她以後有個好歸宿?」
永清點頭。
「可你怎知歐陽野不是好歸宿?」太子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記得,我們去蘧將軍宅邸,你後來失蹤的那日麼?」
永清狐疑:「記得。」
太子說歐陽野不是好歸宿,莫非又要打個迂迴策略,給他美言?
「你不曾好奇為什麼那日歐陽野也一同出現在公主府門口?」太子道,「那日我和蘧將軍促膝長談,而後蘧含英來告訴他,永清公主失蹤了,要帶府兵搜城,蘧將軍清點人馬之際,又細問了一問。她便說,公主身邊的蘇蘇姑娘託了湘陰侯世子找到許侍中,已尋了好一陣子。」
永清仿佛覺得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