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雙刑徒
2024-07-04 11:25:30
作者: 心上秋
燒得鐵壁通紅的爐火突然爆裂地響了一下,將許長歌從回憶中抽離。
適時帳外有名小卒喊了一聲:「侍中!」
「何事?」他徹底醒過神來,鎮定問。
「杜校尉說——」帳上那漆黑的剪影撓了撓頭,「那隨行的犯人鬧起來了,請您過去看看。」
「誰?」許長歌站了起來,壓低了眉,「鄺枕?」
小卒道:「裝在囚車裡的那位倒沒鬧騰,跟著糧草車一起來的那位已經和杜校尉快打起來了。」
「哦?杜校尉還怕打不過一個犯人?」許長歌一聽,知道了是誰的事,轉而坐了回去,漫不經心道。
鐵火盆中木柴畢剝燃燒,橙紅的火光映在他側臉上,愈襯得濃眉如墨,小卒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總覺得他似要隔岸觀火,恐怕自己回到杜驍那裡沒好果子吃,連忙勸道:「侍中,您是知道的,他雖是囚犯,到底以前是羽林中郎將,杜校尉怎敢和他動起手來?」
更何況,真打起來,杜驍不一定打得過趙都。
許長歌心中暗笑,這兩人恐怕是狗咬狗一嘴毛。
「這樣。傳我的令,隨行刑徒,杜校尉都可以自行軍法處置,不必再來稟。」他淡淡道。
「侍中——」小卒焦急起來,又喊了一聲,卻被一記劍光凜冽般的眼神懾住,知趣地退了出去。
杜驍忌諱趙昭儀的勢,也深知趙都混跡充軍刑徒的隊伍之中,是皇帝的意思,想讓趙都將功折罪,重回朝堂,以塞朝京那邊的嘴。
趙都自己也知道。
如今他鬧起來,自然是想重掌兵權,畢竟,他昔日帶的羽林軍此番也一同出征了。杜驍如今代掌著羽林,自然不肯將兵分給他,卻也怕徹底撕破臉皮了,親近趙都的士兵譁變,所以不肯當這個黑臉,就要請名義上的最高裁決者,許長歌來敲打趙都。
可他杜驍什麼意思?先前那般擠兌他,如今還想讓個小兵傳令,以為他召之即來?
沒有三催四請,他怎能輕易出山。
許長歌隨手拿起一卷文簡,坐在火爐邊看了起來。
文過兩章,中間杜驍又派兩名司馬和主簿來請了三回,許長歌皆恍若未聞,以「杜校尉全權處置」而搪塞過去。
當他手中文簡重新卷合的時候,一個魁梧身影終於按捺不住衝進了他的主帳。
「許侍中!」杜驍左臉一個黑印,武冠亦歪斜地扭到一邊,瞪得似牛鈴的眼睛蘊著惱火,「那趙中郎鬧那般凶了,你都不管?若是軍心不穩,釀成大禍,難道侍中就有顏面回朝面聖?」
許長歌抬眼看了他一眼,轉而慢悠悠地將文簡放回書篋中:「徵發軍中之事,何干侍中與中郎將?」
杜驍兩眼一直:「你——」
「校尉自負世代領兵,長戍京畿,難道不知軍令如山?」許長歌笑了一聲,「我見前幾日校尉處置士兵時手段果決,殺一儆百,如今到了一個趙都面前,竟然心慈手軟起來。」
杜驍急道:「侍中明明知道,趙中郎統領西京禁軍多年,陛下日後是定要他官復原職的,我怎敢真拿軍法處置了他!」
許長歌不為所動:「那校尉便遂他的意即可。」
「許巽!」杜驍破口大罵,「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現在有多急!好些羽林軍都圍了過去,那趙都正在妖言惑眾,要是軍中真的譁變了,你該當何罪?」
「譁變,你以為他要反?」許長歌反問。
杜驍一頓。
趙都當然不反,但是要帶走他手底下的軍力,其實止是不如他私心之意罷了。
盤算一番,他賠了笑臉:「趙中郎向來為人輕狂,不知禮數,若真多了他這麼一支,您也不好管束不是?」
「趙都不過是要權而已,若日後戰事緊急,無可任用的良將,必然還是要把他提起來。」許長歌輕描淡寫,渾不在意一般,「早來晚來,並無區別。」
「可是——」杜驍急道。
「可是,他一來,就壞了杜校尉的生意。」他點出杜驍私心的冰山一角。
杜驍見他鬆口,連忙贊道:「許侍中果然慧眼如炬。可除了我這檔子事,趙中郎也是陛下身邊得臉的人,他若掌了羽林,輕狂起來,恐怕也要欺到您頭上不是?到時候內部拉扯,恐怕更貽誤戰機。」
許長歌沒有回答他。
盛著柴火的鐵盆又是「嘭」地一聲巨響,轉瞬息聲,只留下燃柴乾裂的畢畢剝剝的聲音。
杜驍莫名感到惶恐。
他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意趙都。
趙都和許長歌都是皇帝身邊極為親信的人。
莫非,今夜這一出,其實是趙都和許長歌聯手演的?就是為了卸掉他們這群六郡隨征的人?
如果許長歌真的不出來轄制趙都,恐怕真的得出大問題。
他後背開始凝起冷汗。
不知過了許久,那一幅儒士模樣的青年輕飄飄地問了一句:「軍中之事,與侍中何干?」
「許巽,陛下命你統帥三軍,你——」
他倏然收了聲。
那雙他常在背後譏諷的艷麗眉眼,含著若有若無的冰冷笑意,仿佛在玩賞他漸漸惹禍焚身的命運。
他突然明白,為什麼皇帝要讓許長歌統帥三軍,又要帶上趙都了。
「許將軍。」他恭敬行了軍中大禮,「還望您能出面,壓制刑徒。」
許長歌合上了眼睛,轉而問了一句讓杜驍摸不著頭腦的話:「鄺枕在哪裡。」
「鄺枕?」杜驍拿不準,以為他在問軍中某個將領,腦子裡絞盡腦汁把認識的人過了一遍,卻想不出來。
「囚車在哪?」許長歌問。
一問囚車,杜驍倒是能記起來——畢竟那長長隊伍中唯獨一輛的囚車格外顯眼。
「裡頭的人是……?」杜驍疑惑很久了,即便是充軍的刑徒,也沒有像這樣被關起來行軍的。
「你不必問。」許長歌為鄺枕掩下最後一絲尊嚴,「要治趙都,先把他找來。」
自從太學上書之後,鄺枕陳實張明被抓,許長歌已經快一個多月沒見過他了。
那日鄺枕妻來他府上求他,條件爽快誘人,他當夜便傳信入北寺,讓他們保證鄺枕整個人還是完整的。
如今看來,他還是能使喚得動北寺獄的人,畢竟劉騎還賣他幾分面子。
鄺枕手足皆被枷鎖,沉重的鐵鏈一路拖行,不斷地磨損他瘦骨嶙峋的腳腕,一路上血跡乾涸,留下環著腳踝的一寸寬的褐色深痕。
除卻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之外,鄺枕確實還是完好無損的。
至少手腳俱全。
似是一路上衣不蔽體,寒氣霜結,他剛走進爐火燃燒的軍帳之中,便抽搐著抖了一陣。
杜驍識時務地走開。
許長歌終於結束了端詳,微微一笑:「鄺僕射,好久不見。」
鄺枕已是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他有些僵硬地扭轉脖子,從蓬垢的亂發中看見那張熟悉無比,從容俊逸的臉。
他仍是一幅木然的模樣,只是眼瞳倏然放大,已不知是迷茫還是驚異。
許長歌不由嘆息一聲:「要是鄺僕射的腦子壞掉了,令妻再奉上三座鐵礦,恐怕也無法救回僕射的仕途了。」
鄺枕的臉終於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痛楚和激動:「侍中——」
「還能說話,舌頭還是好的。」許長歌點了點頭,將手中一卷文稿遞給他,「還認得字麼?」
鄺枕伸出手要去接,卻被蛇蟒般粗的鎖鏈壓得又沉下去。
許長歌見狀,拔出掛在牆上的佩劍,幾聲鏗鏘的金屬撞擊的響,頓時斬斷了鄺枕一切的束縛。
他又將文卷遞給鄺枕,重複道:「還看得懂麼?」
鄺枕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對他現在的境遇而言,十分重要。
他試圖平靜體面地接過,但被枷鎖太久的手不住地顫抖。
許長歌笑了一聲。
有一些刺耳。
鄺枕看完,猛然抬起頭:「陛下要派太子去蜀中剿匪!」
許長歌靜靜地看著他。
鄺枕卻一股血氣翻湧,直衝頭頂,他撲上前,扯住許長歌的衣襟:「許長歌,我往日對你頗為尊敬,向來以為你並非與劉騎趙都等人同流合污,必然心中另有明月,卞娘已將二分之一的家產雙手奉上,你竟然——」
鄺枕是個純粹的書生,如今更是虛弱,許長歌輕輕一擋,他便跌倒在地。
「鄺僕射腦子還是好的,」許長歌並無惱怒,「只是看來寒邪入體,有些發蒙了。」他問,「僕射真的以為,我在其中做了手腳?」
鄺枕沉默了。
蜀隴均輸的事,原本與許長歌沒有利益糾葛。
卞娘為了救他,將鹽鐵皆奉送給了許長歌,這樣一來,許長歌卻會悄然地會向蜀隴有一絲偏斜與動搖。
鄺枕隨著全身回暖,他的腦子清明了不少:「侍中想讓枕,怎麼做?」
許長歌頓了一下:「其實,你現在應該稱我為將軍。」
「陛下還是出兵了,」鄺枕倒未疑惑,眼神有些黯然,他自嘲一笑,「可侍……將軍還稱我為僕射,這也是多年前的老黃曆了。」
他勾起唇角:「這倒無關緊要。只要臥雲你為我解決一個心腹大患,明日,你便是將軍司馬。」
鄺枕望著他。
許長歌眸中一暗:「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