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透光鏡
2024-07-04 11:25:03
作者: 心上秋
永清好恨。隔壁的公主府燈火俱滅,想來是她遲遲未歸,蘇蘇和含英必定回府告訴李功,李功自然又帶著所有人馬遍尋燕闕城了。
無論她如何地踢打,許長歌都堅定地抱著她穿過庭院,一直到寢中。
對趙都,她雖然以玉碎相挾,安然無恙,但只是因趙都忌憚傷她性命,難以脫身罷了。似這般拳拳到肉,怒氣宣洩地踢打,若是放在趙都身上,他必然惱怒地予以報復。
但許長歌只能默默地忍受。
她內心隱隱地感知到,他會這般隱忍,便愈發變本加厲,試圖從他平靜如水的偽裝上砸出一絲裂縫,想逼他無法繼續在她面前故作情深。
但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愈發把她抱緊了。
許長歌稍一鬆手,她便掙脫開,跌跌撞撞縮進黑暗深處,死死地盯住門口月光朗照的高挑身影:「你別過來,我不想看到你,我要回家。」
請記住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好,臣送公主回京。」門前傳來的聲音卻依然如月色一般清潤溫和,那身影一動,便要邁入門檻。
「別過來!」她聲猶哽咽,「我不要你送。」
「永清,別怕,」許長歌從未見過永清這樣的驚懼沉痛,他無可避免地懷疑是趙都那個登徒浪子,對他的小公主做了什麼。他努力溫柔地和她溝通,一邊慢慢地靠近,「我只看你有沒有受傷——」
他的腳步驀然停下。
黑暗之中,一根閃著沉沉金光的簪尖,對準了他。
她已經收斂起傷心,積著淚的眸子月下如一捧雪般清冷,握著金簪的手微微顫抖:「本宮已經說過了,請許侍中莫要執意抗命。」
她透露出的恐懼,錐刺進他心裡,讓他對趙都的懷疑,進一步加深。
當初只見她將顧預藏在房中,他便已揣測得嫉妒難忍,如今見她從趙都魔爪下逃出,卻是這樣一幅心碎欲絕的模樣,他幾乎不敢聯想。
「恕臣難以從命。」許長歌的聲音沉降而來,他輕鬆扼制住她揮舞簪子的手,將她攬入懷中端詳。
永清絕望。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許長歌輕而易舉地就挾持住了她。
她被迫抬起頭,用最嚴厲的眼神制裁他。
許長歌細細驗查一番,發現她身上並無傷痕,只有脖頸上有兩個細孔隱有血跡。他頓時便知她是如何逃出生天,手指剛剛撫上那處傷痕,低頭便見懷中小公主一直狠厲的眼神,她幾乎眼睛都不眨一下,隱有酸淚,仿佛一隻困於囚籠的幼獸,拼盡全力抵抗著可能的威脅。
他被這防備的眼神刺痛,一鬆手,金光一閃,右臂血肉登時便沿著一道深長的破痕剜挑翻開。
被擰得彎曲的金簪頓時掉在地上,很快,嵌寶的凹槽盡數被他手臂上不住滴落的血淹沒。
永清沒有想到自己竟能使出那樣大的氣力。
她以為她只會輕輕地劃他一道,以作威示,卻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軀。
而他對她竟然一點防備也無。
她坐在地上,身子不停打顫,聲音卻格外冷靜:「侍中現在滿意了?可以出去了嗎。」
許長歌一聲未吭,走到月下,右袖幾乎被血染透,盡成朱色。
他問:「公主是聽到了什麼?」
永清心頭一跳。
她很想詰問,他為何要與蘧皇后為敵,為何不愛她還在她面前情真意切地演戲,連嫉妒與深情,都如此栩栩如生。
但這些疑問一旦出現在她腦海,她就知道了答案。
如今朝野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刺史郡守,皆是各地門閥士族把持,毫無家族根基的官吏,根本無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樹。溫熹巫蠱案後,許氏滿門盡滅,許長歌只剩下一個忠臣之後的虛名,再無家族倚仗,他的一切權力皆來自皇帝的信任,讓皇帝重新回到朝野的中心,他才能更進一步。
同樣作為皇帝近臣,布衣出身的梁符和依附皇權的宦官劉騎,也是因此而和他同仇敵愾,為皇帝籌謀。
士族和後戚已然結成聯盟,他們就算試圖融入,也不過分得殘羹冷炙。
但站在弱勢的皇帝身旁,就不同了。一旦成功,身名顯赫。況且皇帝昏庸無能,一直打壓太子,待到皇帝百年之後,毫無根基的太子登基,到時候朝綱大權,多半要為西京這班臣子所竊。
他們都忌憚蘧進變成霍胤,他們卻都想自己成為霍胤。
立國家之主,所贏無數。
一旦順著這條線理下去,脊背上的寒意就逐漸蔓延。
十年來一直默默無聞,耽溺享樂的皇帝突然奮起,恐怕也有他們的手筆。黑水城之戰,恐怕也是他們投石問路罷了。
永清哭太久了,後槽牙都酸脹疼痛,她的聲音仍有一些顫抖:「你和趙都,又有什麼區別?趙都尚未輕薄於我,許侍中衣冠楚楚,卻也強人所難。」
許長歌聽見她已把他同趙都並列,勉強一笑:「那是公主算計臣。」
「難道侍中,從來沒有算計過我?」她沉默一霎,終於捅破了他們之間的窗紙,「父皇派你接近我,不就是為了防著朝京?不就是,讓你拿捏住我?如今西京的庫里錢虧得狠了,我的好父親,哦,他背後自然還有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給他想出了這樣噁心的主意,換了個趙都來對付他的親生女兒,堂堂的一國公主。」
門邊月色靜默無言。
「臣對不住公主。」他低聲道,隱有痛意,「但——」
他若知曉此事,怎能允許趙都傷害她?
但千錯萬錯,亦在於他。
他聰明一世,自負一時,高估了皇帝對他的信任。七夕那日向皇帝求娶永清,教皇帝曉得了他的心意。皇帝自然不會再在和永清有關的事情上,叫他聽見。
都是他的錯。
永清悽然一笑:「那日也是在這裡吧。侍中竟問我,若你向父皇請婚,我可願意。」
她方才回想那日情景,只覺如今樂事他年淚,極為傷心。一旦說出來,反覺得可笑,想起他說的,她不宜室宜家,故意問他:「如果如今,我要侍中立刻向父皇求娶呢?」
他捂住右臂的傷口,轉過身去,深嘆一口氣:「臣暫時做不到。」
「我知道了。」永清已經驗證了所有的猜想,反而有一種釋然的感覺。
失去了執念,無牽無掛,不必時常一想到他,就變得糾結難捨,簡直是重歸自由。
「公主懷疑臣的心意。」
永清偏頭抵住牆壁,不願看他。
「臣下月就要啟程離京了。」
她衷心地希望,這場皇帝為奪權而發起的戰爭一敗塗地。
「臣勸公主,可以利用太子,切莫倚重他。」
永清終於想笑了,太子雖比不上許長歌,但至少還沒有害她的能力。
許長歌挑起的所有話端,都得不到永清的回應。
她在燈火俱眠的黑暗之中沉靜。
一道銀白的光芒突然落到永清臉上,仿佛月魄凝結,散發著奇異皎潔的清輝,並不刺目。
她眼珠微微一動,那道光就向她身旁牆壁游去,落在壁上,亮處顯出盤繞成圓的連弧花紋,外圈則是十六個相接環繞的字:
日月之光,天下清昭。
千秋萬世,永毋相忘。
除卻許長歌,還會有誰搞這樣的名堂。
她朝門邊一望,許長歌左手舉著一枚玲瓏銅鏡,鏡面對月以承其光,指尖轉動,似在調試位置,那鏡子背後的銘文,便被穿透的月光影映在壁上。
她又望向牆壁,那上面月色鏤刻的文字不斷地轉動,待他停下時,正中上下是兩個巧合相對的字,「永清」。
永清心中絕望。
她的心依舊會為他悸動。
甚至許長歌再度靠近的時候,也不再排斥。
鬱金的香氣再度縈繞,他將那枚銅鏡放入她手中,指尖引渡來微涼觸感:「每次賞玩這面古鏡,臣都覺得莫名可愛,直到有一夜對月賞玩,輪轉銘文,才知為何——同時也頓悟,這枚古鏡最適宜的主人,莫過於公主。」
她還是沒有說話。
許長歌將古鏡系在她腰間,又是不落痕跡的親昵:「臣將北行,此去山長水闊,音書難遞,無法陪伴公主左右,也無法用行跡表陳心意。」
溫熱的氣息又在耳畔,低音拂亂心弦:「只願公主望見千秋萬世之月,心中仍有永毋相忘之人。」
永清不去看那一雙永遠深情款款的眼睛。
半個時辰後,被許長歌派人通知的蘧家人和李功一起趕到了馮翊公府。
湘陰侯、公主府、將軍府三路人馬一邊隱匿行跡,一邊暗中打探搜尋,滿城找了永清三個時辰,俱都快瘋了。
自責是禍源的蘧含英整個人已是魂不守舍,一看到她平安無恙,憋了一天的眼淚盡數衝出眼眶。
她剛撲上來,一看到永清身後芝蘭玉樹的許長歌頓時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和永清一起回到公主府里,開口便感慨萬千:「我理解了,我終於全然地理解公主了!」
「我不理解。」永清望著腰間銅鏡,嘆了一口氣。
宅邸門前,李功臉色鐵青,對許長歌橫眉一掃,隻字未言,反向歐陽野作揖:「多謝世子出手相助,大將軍與皇后若知,亦感念湘陰侯府的情義。改日,功必奉禮上門,親自道謝。」
「舉手之勞,亦是情理之事。」歐陽野極為尊重李功,難得說了句客套話。
隨即李功便邀歐陽野入府小坐,公主府的燈火漸起,人情暖意,止在宅門之內。
天心一輪孤月皓白,照見長街一影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