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安魂香
2024-07-04 11:25:01
作者: 心上秋
「……點香館那邊……他們不敢封起來……」
「……陛下……」
「……即便許巽……梁老也……」
永清仿佛在昏暗幽光的河底,睏倦的睡意似緩緩流動的河水,無形卻讓她無力掙扎,甚至胸膺間還有溺水般的窒悶。似有人在她身旁肆無忌憚地說話,但沉到她耳畔的時候,已模糊得只剩殘破的字詞。
她拼命地試圖清醒,卻仍無知覺,但漸漸地,她可以嗅見一陣異香,帶著極濃的麝脂氣息,濃烈得就像有人朝她後腦重擊了一拳,讓她湧起強烈的噁心感,幾乎要嘔出來。
終於,胃部的痙攣帶來了全身知覺的復甦,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頭頂懸著一頂鵝黃錦帳,中心墜下一個鎏金香球,似已被熄了火,仍有一些餘韻般的輕煙逸出。
身下床褥綿軟驚人。
她勉強撐起身子,額頭兩側仍是一陣一陣的昏疼,她揉著最疼的右太陽穴,尚未從渾噩中緩過來,不經意間側過頭,便看見一張她熟悉而厭惡的臉,近在咫尺。
驚愕讓她喉間發不出聲音,只能一把扯下帳頂的香球。炭火方熄的香球燒得滾燙,她也顧不得掌心灼痛,狠狠向那張臉擲去。
「我的小公主。」他輕而易舉地避開,狹長而上挑的眸子似蛇一般,目光放肆地鑽進她瞳孔,試圖掠得驚惶與恐懼,「你是想說,『趙都,你好大的膽子』,對吧?」
「你……」永清終於可以發出細若蚊吶的聲音,垂下眼不去看那張極其讓人不舒服的臉。
趙都靜靜地看她,仿佛極為欣賞她現在虛弱無力的模樣,甚至在等待她發怒和反擊。
他這般的平靜,讓永清忌憚。
在對峙的空隙,她逐漸可以思考,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伴隨著太陽穴突突地疼痛,她終於想起來,她尚在偷聽許長歌與劉騎、梁符的筵席,便感覺脖頸後一疼,失去知覺。
這裡陳設俱是一派富貴奢靡之象,與點香館是截然不同。
趙都的目光,讓她後背發涼。
以往在宮中,他雖然言行輕佻,立在宮闕高牆之下,尚得克制,被迫敬畏。
但如今,他肆意地盯著永清的臉,竟然帶著一種輕蔑,使得唇畔笑意也顯得冰冷。
「趙中郎想要什麼?」她終於定下氣,可以冷靜地說話。
趙都哦了一聲,極為驚訝般:「公主這話倒是奇怪。趙某在此能做什麼呢?」
反正兩京無人敢要她的命,趙都自然也只是恐嚇她,或許,是皇帝授意,就似上回把她騙進宮軟禁一般。只是這回她明明和蘧含英出門是隨性為之,竟也會出這種事。
「此處只有你我二人,趙中郎還在鋪墊什麼?」永清更覺得噁心,「你把我擄來,自然是有利驅使,不如早些攤開來講。或說,父皇,他又想幹什麼?」
「安魂香藥效也不過如此,看來公主已清醒大半了。」趙都有些惋嘆,「可公主這態度不大對吧?」
他欺身上前,眼神似一條遊走的毒蛇,纏上她:「哦,我忘了。公主一生錦衣玉食,從未遇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事。」他猛然摁住永清的肩膀,笑容曖昧,「這裡不是燕闕行宮,更不是朝京。陛下在人前要做做樣子,公主怎麼盛氣凌人,我們都得受著。可這人後,公主猜猜,都說是市井之徒的趙某人,會不會似許長歌一般守什麼禮?」
「你——」武將的氣力摁得永清肩膀裂骨般的疼,她在榻上動彈不得,死死盯住他,「趙都。你別發癲。」
「公主還是不太清醒啊。」趙都撫摸著她白皙光滑的下頜,冷冷一笑,「傲得很。不過一會兒,你哭死哭活,自然會學乖。」
永清掙扎阻止他撕扯自己的衣衫,突然,她覷見趙都袖中扎著的一根麻繩。
她嗤笑出聲:「趙中郎才剛剛喪父,即便是鄉陌市井的犬豸亦懂孝道——哦,意思是,你爹無能被俘,才被問罪賜死,你便迫不及待地要追隨先父的腳步,更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干件十惡不赦的大罪來盡孝了?」
趙都聽罷狠狠將她摔在榻上,永清方喘了一口氣。
抬眼便見趙都面目猙獰:「你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唆擺的他們?」
他突然又笑了,又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入懷中,「蘧平於我如殺父仇人,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朝京的謀算,公主今日拿自己償還,是不是也很合情合理?」
一拳砸在他胸口,他卻好似一點感覺也沒有,永清恨聲道:「那看來你已經做好準備下到泉台陪你父親了?」
「我為什麼要死?哦,公主以為,只要事後,你跑到朝京告狀,我自然會五馬分屍。」趙都愛憐地拂過她鬢髮,「可你會說嗎?」
趙都挑釁地看著她:「你要蘧皇后治我一個姦污公主的罪?你要向帝後,向朝臣,向你暗通款曲的許巽宣告你永清公主也成了我趙都的枕邊人?蘧皇后真的會殺了我麼?你猜陛下會不會說,事已至此,不如結兩姓之好?蘧皇后即便想讓你另嫁望族,那些朝京的經學世家,又豈敢迎你入門?」
他句句戳到永清痛處,她恨得眼睛裡泛起一陣水霧,喉嚨生疼。
趙都竟在這裡等著她,算計她。
「許巽就是書讀多了,儘是虛偽。」他將她的恨意盡收眼底,十分滿意,愈發想刺激她,「你不會真的喜歡他吧?我忘了,我的小公主這麼聰明,想來也曉得,他是陛下派去勾引你,要把你絆在西京的人,你什麼都知道,但還是被他的皮相蠱住了,是麼?」
他一提起許長歌,永清心中恨意與酸楚交織,只恨悔不當初。
她以為自己可以遊刃有餘地利用許長歌的感情,卻沒想到反被將軍。
許長歌心裡,根本沒有她。
他的演技實在爐火純青,連嫉妒痴狂都那般逼真。
永清的手臂被他扼出一圈紅痕,她一碰到趙都便渾身僵硬,地上的安魂香飄送來的麝氣依舊濃郁,雙重的厭惡達到了頂峰,她直接在趙都懷裡開始不受控制地乾嘔起來。
趙都怎麼也沒想到,永清的反應竟會這麼大,他有些嫌惡地放開了她。
永清強忍胃中翻湧,拔下發間金釵,燈下的釵尾尖尖對著趙都寒光閃爍。
趙都看得分明,笑道:「公主覺得我赤手空拳,可以用這些小玩意掙扎一番?」
永清手腕一翻,將金釵對準了自己喉嚨:「我自然沒有想過能拿這東西殺了你。」她看見趙都有一絲猶疑的面龐,便知他忌憚,愈發握緊的釵,「但我賭你趙都不敢讓我死,即便你曉得我在威脅你,但你不敢賭這僥倖,也不敢賭你撲過來搶奪的時候,我的釵子會不會劃破我的喉嚨,我會不會得救——但凡差錯一點,你都交代不了。」
她說中了。
趙都面色不虞地望著她,不敢近身,他也試圖從永清的神色中看出破綻,他故作鎮定道:「公主想來比我更惜自己的命吧。」
「那趙中郎敢跟我比瘋麼?」永清握住金釵,愈發迫近皮肉,她打量趙都一眼,笑了,「你不敢。你不是賭徒。」
她贏了。
永清一人踉蹌地走在西市里。
除卻章台還是燈火連綿,笙歌不歇,正經的市中店鋪皆已垂下隔簾,大門緊閉。
今夜的月光格外地光亮,落在她臉上,一片慘白,脖頸上兩個細小的孔緩緩滲著些血。
她不斷地回想,她握住金釵,逼著趙都把她放出宅院的時候,趙都在門口,最後對她說的那番話。
前方突然有人騎馬朝她衝來,勒馬迴旋,一伸手將她攬上馬背,奔出街市。
鬱金香氣溫醇持正,既不似麝香濃芳但霸道,也不如蘭草清幽卻寡淡。這也是為何常以鬱金酒奉祀王廟的原因。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是誰。
身後變詐無常的佞臣,怎麼配得上這樣中正柔和的王道之香?
「公主受驚了。」他在她耳畔隱有歉悔。
風聲過耳,馬蹄勁疾,一路奔馳直到了馮翊公府前。
他抱她下馬,檐下燈火忽閃跳躍,他臉上亦是明暗交錯,看不清神色。
永清猛然想起,她第一次和太子出宮,在馮翊公府,他也是這麼理解她的:自薦枕席。
「放開我。」哭音苦澀地拖長尾音,她從他懷中掙扎而下,躲到柱後。
他和趙都,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都是皇帝用來對付她的棋。一步懷柔,一步雷霆。
「公主暫且入府休憩片刻……」許長歌以為她今日被趙都驚嚇過度,仍過去攬她,卻見她寧可瑟縮成一團躲在牆和門的夾角,也不肯靠近他一毫,赤色燈焰之下,她抬起的眸子裡盈滿洪水般的怨恨。
許長歌的心直直墜下,一直試圖變得平靜溫和來撫慰她的聲音,也帶有一絲尾顫:「是不是趙都他對你——」
她不想回答,她只想讓許長歌離她遠一點。和許長歌一比,趙都也算壞得光風霽月,胸懷坦蕩。
她不停搖頭,清淚溢出:「你走開,別過來。」
好似她剛剛窺破了他的本來面目,他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其心可誅。
許長歌不顧她的拼死掙扎,將她橫抱而起,帶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