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不歡宴
2024-07-04 11:25:00
作者: 心上秋
永清不能自抑地回想許長歌那夜的吻。
那樣的生澀、濃情,卻原來是來自一個眠花宿柳,走馬章台的常客。
還是說,這樣的親吻纏綿,對他而言早已不是一件值得悸動的事情,不過是興之所來,隨意平常。
永清慢慢地沿著走廊踱步,黃昏時刻,點香館的門庭漸漸熱鬧,但二樓廂房幾乎都是門窗大敞,尚未盈客。她就在緊閉的廂房窗前駐足,細細聽那些淺唱低吟,鶯聲浪語。她聽得如此謹慎仔細,竟然沒有臉紅心跳,只一心分辨,那是不是許長歌的聲音。
她竟猶存幻想,想證明他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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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好不是,不然她要怎麼面對再度沉淪的自己。
在臨街的一間廂房前,她的一切執念如露如電,盡數幻滅了。
絲竹之聲柔靡,聽者醉骨,隱有艷婢調笑,放浪形骸。
她俯身貼在窗上,熟悉的溫潤男聲,讓她肺腑酸楚:「……學生北行在即,燕闕大計,還須老師籌謀,更要代學生與朝京周旋,實在讓老師費心了。」
能讓許長歌呼為老師的,只有尚書令梁符了。
梁符今年快六十了竟然還和學生一起來這種地方。
梁符笑道:「朝京那些祿蠹,你不必掛心,只有蘧皇后難纏,真是半點餉銀也不從指甲縫裡漏出來。雖然你說你自有法子,但一點也不肯告訴為師,倒是最讓為師憂心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許長歌仍不對梁符坦誠相待,只道:「老師切莫憂心,學生已經胸有成竹。待光復了雲中十三城,陛下便可重回朝京掌權,蘧皇后豈敢繼續獨占神器?蘧氏子嗣凋零,中堅之輩,不過出一個蘧平,將他冷置一旁,他便再無升遷機會。太子雖有意氣,與陛下卻是一脈相承,疑心病重,權勢術輕,他與蘧家決裂,不過旦夕之間。」
梁符擔心:「即便如此,尚有蘧皇后在,此女頗有呂后遺風——」
許長歌聲音帶了一絲笑意:「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皇后之權,不過是陛下的一杯羹罷了,換了一位陛下,她還能占這杯羹麼?霍太后的舊例在前,霍胤一死,她也只能謫居上陽,生死無人問。」
永清愕然。
他在說什麼?
讓她的阿娘像霍胤的孫女一樣,隨著家族的覆滅困死冷宮。
劉騎的聲音傳來,隱有探究的意味:「許侍中如今言之鑿鑿,可你和蘧皇后的女兒卻是情非泛泛啊。」
許長歌沒有立刻回答。
伴隨著劉騎這聲疑問,室中絲竹亦停了。
許長歌似頓了一下,聲音平靜無瀾:「永清公主確實頗具姿色,然而遠稱不上宜室宜家。她既然遠道而來自薦枕席,巽也就難卻盛情了。露水歡情,又有何妨?」
劉騎大笑。
胸中滯郁讓永清幾乎喘不過氣,她沿著牆壁緩緩滑下。
這廂永清提著一股怒氣在反覆尋找確認,那邊蘇蘇也坐不住了,她側首對蘧含英道:「蘧小娘子,我出去尋公……尋她。」她走過,狠狠瞪了那小倌兒一眼。
小倌兒訕訕一笑,發覺房中唯一剩下的那位姑娘也是一臉恍惚和迷茫,他兀地想起剛才那女子喚她的姓氏,心頭一跳,小心翼翼道:「這位姐姐可與新入京的蘧將軍有些淵源?」
那位破虜將軍怎麼說也算皇后的親戚,要是曉得他在樓子裡編排永清公主,他還要命嗎?
「啊?」蘧含英恍過神來,那英氣的長眉一挑,陡然生出幾分壓迫感,她打量了他一眼,「你們都會這般打探客人身家嗎?」
「不敢!」他連聲道歉,又抱起琵琶,「方才奴實在不知何處得罪了兩位嬌客,一時心驚,口不擇言,還望姐姐恕罪。」
他覷間蘧含英眉間略有憂疑,溫柔一笑:「這樓子清雅得很,這個時辰客人也多是女客,那兩位嬌客想來過一會兒就回來了,奴給姐姐小彈一段吧。」
在章台街中,即便是點香館,曲調亦是艷冶柔靡,聽得蘧含英不大得勁。
廂房之外的歌吹亦漸漸響起了,一樓舞台上先前零零碎碎不成調的絲竹管弦盡數譜成纏綿的音律,伴著淺唱低吟飛轉,繞樑樓閣。
永清一出門便似走沒影了,二樓憑欄的多是衣著華貴的女客,蘇蘇在漸顯昏暗的光線中,試圖辨認出她的公主的身影。
她越走越著急,整個迴廊都被她找了三圈了,永清半根頭髮絲都不見蹤影,她只覺頭頂冒汗,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要是永清失蹤,還是在點香館這種地方,她要如何向李長史張口?
要是永清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有何面目回朝京見蘧皇后和娘親?
蘇蘇手心也開始冒汗,周圍並不算嘈雜的談話聲與輕歌緩曲都在她耳畔嗡嗡作響。
「餵。」
一聲低沉的男音落到她肩側。
蘇蘇不由驚呼出聲,她吃痛地揉了揉被那人拍了一下的肩膀:「你——」
一抬頭,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龐在她眼前放大,那可謂英軒的眉眼籠著一團熟悉的不豫與狂氣,仿佛誰都欠他家三千萬貫錢一般。
這要是換作永清,她一定不會記得這張只遙遙見過幾次的臉了。
但蘇蘇向來對人事極為敏感,她脫口而出:「歐陽野!」
「現在的大燕皇室真是不行了。」他眉間笑意稍縱即逝,只彌留一瞬,便板著臉不屑道,「怎麼公主身邊一個侍女也調教不好,一點也不懂事,竟然敢直呼本世子的姓名。」
他遙見那日飛廉觀中驚鴻一瞥的嬌俏侍女,便不由自主地跟了過來,誰料得訓兵訓慣了,一開口便聽起來似是斥責。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哭了。
黃昏的光線從窗欞間的白絹里落下來,影影綽綽,那張秋月般皎潔的臉上卻是泣露連連,昔日所見靈動活潑的眸子,泛著酸楚的底色。
她淚流至下頜,才漸漸起了嗚咽,那聲音揪得歐陽野渾身不自在,他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連這也能哭?」
蘇蘇正找永清找得昏頭轉向,心中自責不已,猛然被歐陽野說一通什麼「調教不好」,「一點也不懂事」,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她恍惚間緊急想起了湘陰侯早年與橫野將軍蘧珍的交情,撲上去只把他當最後一根稻草抓住:「嗚嗚嗚……」她還是抽噎了一會兒,壓住哭得有些不成話的鼻音,「世子一定要幫我,老侯爺要是知道了,也會讓您幫我的!我們公主不見了!」
「你說什麼?」他反應了一瞬,「你是說永清公主在這窯子裡?」
他這話說得實在難聽。
蘇蘇瞬間收了委屈和驚惶,怒從心生,喝道:「歐陽野!你怎麼說話呢!」
歐陽野挑眉:「那你還要不要本世子幫你找永清公主了?」
蘇蘇的氣焰瞬間枯萎:「……要。」
廊中,歐陽野大步流星地穿行,蘇蘇小跑著跟在身後,對他耳提面命:「……此事十分機要,一定要把我們公主趕緊找到,但是絕不能興師動眾,鬧得人盡皆知,更不能暴露我們公主的身份,還有——」
歐陽野驀然在長廊盡頭臨街的一間廂房前停住,他面無表情地轉頭:「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還有,千萬別……」蘇蘇正要加上一句,抬眼發現歐陽野一臉不耐煩,才頓悟這句話是諷刺,想起歐陽野脾氣不好,她也不敢惹他狠了,委屈收聲,低下頭。
旁邊人便冷冷地哼了一聲,只是尾音似顫了一下,帶出了一點難忍笑意。
蘇蘇感到費解。
他推開了門,蘇蘇悄悄抬頭,「啊」出了聲。
這間廂房與她們所待那間陳設幾乎相同,只是更顯得寬闊軒敞,中間相對擺著七八張酒案,絲竹管弦相伴,俳優倡伶相和。
歐陽野似乎是個不速之客,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皆帶驚疑。
而那席中有一人,形貌出眾,一眼就叫人認出來。
許長歌。
但席中還有好些腰佩印綬的官吏,蘇蘇不敢輕舉妄動,縮在門背後,拽了拽歐陽野的袖子:「他……許侍中……」
歐陽野瞭然,點名道:「請許侍中出門一敘。」
許長歌瞥見歐陽野身旁有一角粉色衣袂,隱約在何處見過,思忖一霎,起身向席首的梁符告退離席。
梁符卻留住他:「長歌。」
許長歌又坐了回去。
蘇蘇看著急,簡直想衝上前去質問他有沒有見過永清。
但她看到了劉騎,迅速把自己藏好。
「梁老。」歐陽野放聲道,「子質不請自來,想和許侍中借一步敘舊,您不會不肯吧?難道是昔年在朝京,和我父親舊怨未結,連小輩間來往也遷怒?」
梁符眯起眼睛,向許長歌點了頭。
許長歌這才退席,倦色在他眉間罕見地出現,一場筵席結束,他就算是滴酒未沾,也被薰染得近朱者赤。
「許侍中!」一出門,女音頗為急切地叫住他。
他微微挑眉,有些訝異,他明明從不招惹章台女子。卻見歐陽野身後站著永清的婢女,她快步上前,一手還拉著一個十七八歲的伶官,焦急道:「侍中,我們公主不見了!您可有看見?她應當是去尋您了。」
許長歌頓時清醒了幾分:「永清公主?」
蘇蘇迅速講了先前伶官所敘之事。
許長歌聽罷,頓時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