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學書
2024-07-04 11:24:32
作者: 心上秋
皇帝另組光祿寺的消息一出,兩京譁然。
此事籌備時頗為隱秘,永清知道的時候,已是天下皆知。
但無人探到蘧皇后的反應,仿佛這是在她的默許之中進行。
對永清而言,前尚書令梁符的沉寂突然變得合理起來,在蘧皇后那裡不得重用,他自然要另擇一主,如今搖身一變,瞬間變成了光祿勛,躋身九卿,倒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豪賭。
但比較不合理的是皇帝。
最近莫名對她十分慈愛,時常召她入宮小住,噓寒問暖,情真意切——且不算是上回那般的軟禁。她有次想試探皇帝的底線在哪裡,半夜子時嚷著要出宮,從上林苑旁邊的蘭林殿開始,吵醒了半座丹若宮,把皇帝從王美人的寢殿裡嚇出來,他竟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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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勉強安撫了她幾句,讓黃門署的人給她開啟宮門,送她回府。
好怪。
但她竟然有些渴望皇帝的關注。
無論如何,缺位十年的父親,終於姍姍來遲,對她展示了難得的溫情。
思及此處,新切的貢橘都變得難以下咽,她將淺口玻璃盞推至一旁:「我不想吃,別剝了。」
「公主?」蘇蘇被她生冷的語氣嚇了一跳,怏怏放下小刀,將最後一點挑剜開的飽滿果粒拂入玻璃盞中。
「……我是沒什麼胃口。」看蘇蘇剝了半天,她還是拿起銀匙嘗了一口,澄黃顆粒一入口,卻差點逼出眼淚來,「好澀!」
蘇蘇慌忙給她衝來一杯蜜水:「都怪我,周常侍特意送來的,沒想到這麼酸澀……」
「沒事,這本就不是橘子的季節——」她安慰蘇蘇,卻驀然抓住了那個關鍵的人名,「你說誰送來的?」
「周常侍。」蘇蘇回答,「周常侍有個義子在巴郡任橘官,年年敬孝。」
「他只給咱們蘭林殿遞了橘子?」永清的手指隨意劃著名略有粗糙紋理的玻璃表面。
皇帝身邊中常侍四人,劉騎自然為首,這位周常侍卻向來是個打太極的妙人,昔日連昭儀也未曾籠絡到他,之前蘧平戰勝,也只是對她一般客氣而已。
蘇蘇也琢磨回味來了:「似乎是這樣——」
「你去宮裡打聽打聽,周常侍最近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或是,和什麼人隱隱生疏了些。」玲瓏蔥甲輕輕敲著玻璃盞緣,大秦出產的白玻璃,頗為剔透,聲如鳴玉玎璫,令人豁然開朗。
蘇蘇應聲,領命而去。
如今西京形勢已有了超出她預料的意頭,永清思忖良久,決定給蘧皇后寫信。
素縑鋪陳,舔筆蘸墨,才提筆幾字,就聽見外殿一陣慘哭,嚶嚶嗚嗚,夾雜而蘇蘇阻攔的聲音漸向她這廂渡來。
永清剛將帛書藏於案下,就見一人撥得珠簾糾絞散亂,撲倒在了她案前的織花蒲團上。
那茜色隱花錦衫晃得她有些眼暈,只見女人鬢邊也金釵搖搖欲墜,嗚咽道:「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您救命啊。」
蘇蘇收到她質詢的眼神,無奈道:「實在是攔不住王美人。」
王美人不該這麼明顯地和她來往才對。
永清握住她的手,問道:「美人要我救命,救誰的命?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怎麼救?」
「妾身思來想去,這宮中只有公主您可以寫信求皇后娘娘了,只有您能救妾身唯一的弟弟!」哭地一塌糊塗的王美人得了她提綱挈領的發問,雖然依舊眼淚簌簌,口齒卻逐漸清晰了起來,「昨日陛下宣布在西京重立尚書台,今晨朱雀門前突然出現了一卷諫書,不僅指責陛下另起中朝,還說陛下放權外戚、重用宦官、包庇被俘的趙氏二人,陛下看了,勃然大怒,派劉常侍嚴查此事。」
意思是這諫書罵了皇帝不說,還罵了蘧皇后、許長歌梁符的尚書台、劉騎等常侍宦官,還踩了一腳暫時失勢的趙昭儀。
任誰聽了都倒吸一口涼氣,永清不由蹙眉:「這到底是誰寫的,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不過倒也頗為可敬。」
「可敬什麼,」王美人悲咽一聲,「半天功夫不到,劉常侍就說查到了,竟然查到了太學頭上!趙中郎帶著羽林中郎將直接將整個太學封了起來,結果搜出了一卷有五百多名太學生聯名的諫書草稿,妾身的弟弟,也被牽連其中,然後劉騎就告訴陛下,說是妾身弟弟他們要謀逆——」
太學。
她才傾注希望的三個不器俊才。
永清迅速道:「若我為美人修書一封,美人家中可有途徑加急傳達入朝?」
王美人來求蘭林殿已是病急亂投醫,她知道自己這些年仿佛西京一枚廢棋,半點兒用都沒給蘧皇后幫上,還多次為明哲保身推脫掉了朝京傳來的任務,幾乎不對永清抱有希望,但如今見曙光在即,她心中又愧疚又激動:「有的有的!」
永清立刻將那張帛書劃掉開頭,重新書寫。
「妾身昔日也是迫不得已……」王美人在她旁邊一邊給她磨墨,一邊懺悔,「王家勢小,女兒在深宮也只能做小伏低,否則恐怕連小命都會丟掉。可是妾身的弟弟不一樣,他少有才名,被舉入太學,從來只想當個忠臣,只想為天下蒼生做事……」
極度驚惶與悲傷之下,王美人對弟弟的描繪根本止不住,永清亦不由被她觸動。
永清書畢停筆,折好帛書,交給王美人:「一般刑獄大致十日內定論,此等大案或許稍有滯後,但我建議美人還是加急,最好五日內即達朝京。」
五日,若非御批急文,尋常文書很難達到這個速度。
王美人已然面色蒼白了,永清幾乎不忍心對她說出殘忍的真言,她猶豫一會兒,仍道:「但是美人還是得作最壞的打算——剛才說是時日期限,是正常獄案的速度。」
對面兩隻粉紅盈淚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她,幾乎不會眨動:「……什麼意思?」
「尋常案獄搜證也須好幾日,這次劉騎半天不到就確定了。」永清儘量謹慎地斟酌用詞,「但是,就算定罪——美人也還有機會,即便是死罪,也是秋官掌刑,不至秋分,一般是不會動刑的。」
「公主大恩,王家永世難忘。」王美人噙淚頷首,對她行了大禮,便匆匆去遞送書信了。
蘇蘇唏噓不已:「王美人真是可憐啊。她近來這般得寵了,陛下要動她的家人,還是半點兒招呼都不帶打的。」
「誰說不是呢。」永清深深嘆氣,王美人懸心降下去了一半,她的心又提起了。
群上諫書,確實很像是太學那群激濁揚清的學生能幹出的事,若是顧預、鄭學和鄭函亦牽涉其中——
罷了。她幾乎快肯定,依著他們的性子一定會牽涉其中了。
「公主,給皇后娘娘送信來得及嗎。」蘇蘇都不禁擔憂。
「連你也覺得來不及,」永清癱在鋪著枕墊的長席上,微微蜷縮起身子,「過了今夜,我們得和李長史一起去拜訪一下許侍中和太子了。」
但她想不到,留給王美人的時日無多,留給她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