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念錯
2024-07-04 11:24:31
作者: 心上秋
許長歌在傍晚的時候,被皇帝召入宣室。
他在這五年中出入宣室的次數,比太子二十七年還多。因而他沒有任何疑問,甚至這次,還懷抱著一點期望。
一進宣室殿,便見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銅爐,裡頭的炭火愔愔地烘熏著蘇合香。外頭千金才得一點蘇合的渣滓塊,但皇帝卻沒日沒夜地熏著幾乎不流於市中的芳烈油膏。
蘇合開竅避穢,皇帝闔著眼,倚著憑几,坐在案前,一聽宮人報許侍中至,睜眼便笑:「巽兒,你來了。賜座。」
許長歌直身而坐。
皇帝看著面前玉樹初成的青年,些許感慨:「要是征羽尚在人間,看到今日的你,不知該有多高興。」
他又提起了許長歌的父親。
「陛下對臣的栽培,父親泉台若見,也深感厚恩。」他溫聲應答,又問,「陛下今日召臣,不知所為何事?」
皇帝滿意點頭,撫展案上帛絹:「朕已決定在燕闕增設光祿寺,進梁符為光祿勛;你便替他接過尚書令的位子。這尚書台第一道旨,便由你來寫。」
光祿寺的郎官,向來是揀選官吏的重要來源。因而蘧皇后先前抓得極緊——即便皇后放手,恐怕公卿世家亦不會善罷甘休。皇帝如今直接又設了一個光祿寺,那豈非向天下昭示一朝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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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向來如此,偶有一些靈光一閃的灼見,卻因能力有限而不得善果。
上次征伐紇石便是如此,如果不是永清有意抬舉蘧平,這種打贏也沒意思的仗早就被他攔下來了。
「臣建議,」許長歌還是得和緩地勸他,「光祿寺尚在朝京,寫增設這等辭藻恐怕有所不妥。不若寫是遷搬,但已在西京選才,東都諸員就地解任,另遣他派。」
「善。」皇帝覺得這招更是釜底抽薪,連連誇讚,「就這樣。其餘事務,皆由你和梁符商議即可,不必再來回朕。」
水漏點滴,一刻未至,他書好公文,呈與皇帝一覽。
皇帝看完稱善,轉而問道:「張祭酒上回和朕說,永清也去飛廉觀了。」
「想也是你帶她去的,」不待許長歌答,他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歐陽野魯莽好鬥,她出面保全了天威雖是不錯,但一個公主,還是不應當拋頭露面。」
皇帝言辭中苛責永清,卻不曾怪罪他。
勝於父子的親近,也給了他一點徹底攤牌的勇氣。
「陛下所言極是,永清公主已至及笄之年,飛廉觀事是臣之過。」許長歌鄭重而拜,「陛下若以公主妻臣,臣將視公主如隋珠和璧,呵護備至。」
皇帝長久的沉默。
「為什麼是永清?」他問。
皇帝並不慍怒,但他話語中的疑心卻更驚險:「因為她是中宮嫡出,蘧進的外孫?朕以為你的能力,不須姻親相固,也能穩執牛耳。」
許長歌還從未被皇帝疑心過。
原來分去了皇帝對太子的倚重,也多少分去了一些他的忌憚。
「並非。」他平靜道,「永清公主與臣有總角之交,如今華如桃李,臣慕少艾罷了。」
皇帝皺眉:「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因為臣以前還未見到永清公主,」他不自覺地放緩聲音,「公主神采飛揚,皎若朝陽升霞光,臣實是情不自禁,一見傾心。」
皇帝雖疑心病犯,但和昭儀膩歪了十幾年,確實看出他眼中的情愫是真。
「為什麼是永清?」可他還是不能接受,幾乎有些躁鬱地將桌面的筆墨掃至一邊,「你從不向朕求什麼,但你一開口,竟就這樣讓朕為難。」
他仍堅持:「臣只求永清公主。」
皇帝拍案,不掩失望:「你是征羽唯一的血脈,朕對你是有重望的,你娶了蘧皇后的女兒,來日蘧家如霍胤一般崩塌,你將如何自處?朕百年之後太子登基,他難道不連帶著清算你?還是說,你不願意再為朕謀事了。」
謀事二字,令他瞳孔微微睜大。
但他仍然堅持:「臣奉陛下為君,視陛下如父,就算臣尚了永清公主,大燕江山依然金甌無缺,丹宸永固。」
他話音一落,嵌寶鎏金案上的物什,連帶著璽印、公文,都被皇帝掃落。
「你真是糊塗了。」皇帝氣得冷笑,「朕這麼栽培你,指望你以後督佐太子重振朝綱以成大業——朕有時候甚至指望你多過於太子!結果你第一次來求朕,不為公侯爵祿,不為樞要之權,就為了一個永清!」
許長歌只長拜,並不收回請求:「陛下息怒。」
君臣無言地沉默對峙。
「罷了,起來吧。」皇帝仿佛鬆了口。
「以前朕欲治國,卻有心無力。這幾年漸有了心力,想要回權柄,蘧皇后卻緊握不放,」皇帝長嘆,「還是你為我出謀劃策,漸漸迂迴局勢。」
許長歌突然心底一沉,他預感皇帝要說什麼了。
「就算朕同意,」皇帝望著他最信賴的近臣,一字一句道,「但若永清知道,你給朕出的主意,要軟禁她以動搖皇后——她們母女,怕是都不會答應這門婚事。」
許長歌盡失血色,他幾近大不敬地直視著皇帝,目眥欲裂:「那是陛下讓臣——」
但他沒有再爭辯下去,無論之前是為了維護誰的利益,他也確實出了這鴆毒般的計策。
「朕還有女兒,永樂美麗也溫順。」皇帝卻很滿意他的反應,和藹道,「翁主更有的是。無論你娶誰,朕都會給你封侯。」
他可以爭執頂撞皇帝,因為他可以全身而退。
但他不敢去想像,永清知曉他一念之差的錯事,會是怎樣的反應。
更何況,這精巧的機關,已盡數掌握在皇帝手中,不再是他力挽狂瀾可以補救的了。
「差不多該去清涼殿了。」皇帝起身,抖展冕袍,滾繡圖章——即使不如先祖遠甚,他也還是玩弄權術的天子,「『叔善射忌,又良御忌。』你是個六藝全才,今日為朕御輦吧。」
於是清涼殿宴上,歐陽野便看見連續十日不沾滴酒的許長歌,一舉累十觴,飲盡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