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起居注
2024-07-04 00:58:53
作者: 心上秋
斗獻閣原先是前燕時郎中令的衙署,如今被改作了中朝侍夜的書閣。
許長歌案上文牘倚疊如山,身旁也是大大小小的文書堆,豆子大的燈芒愈顯微弱。自皇帝行駕西京,整個司隸校尉部便一分為二,以桐關為界,只有桐關以西的諸郡願意將載納稅賦與人口的四時集簿呈給皇帝看一眼,並且還得在八月前委婉地向皇帝討回集簿,畢竟天下郡國皆得在九月將所有財賦情況上計給朝京的司農。
今年實是無法,亟需錢糧,為了張口向各地貸錢,早早地把春時簿收了上來。各郡太守皆唯唯諾諾,卻消極以對,甚至還直接交上來一些鄉亭的原始計簿,便成了他烏泱滿案的奇景。
白日裡尚書省從上到下,從僕射到曹屬文吏,光是分類度計,就忙活了一整天,只整理了燕闕一地的計簿,宮門將合時,鄺枕幾乎是絕望地問他,這是否就是梁老告假稱病的緣由。
許長歌沒有回答。鄺枕一日之工已畢,但他奉了一個侍中的加銜,還得整夜都待在這裡,對著滿目狼藉,猶得做點什麼,才好明日應付了事。
但那修長的手,撥著算珠也是漫不經心。
西京官制不齊,只有一個尚書省,雖說天下機要皆出尚書,但缺了外朝那些分工精密的官署,真正要如朝京那般運作起來,便格外艱難。這一群皇帝的謀臣,還得事事躬親,管你以前是顧問的朝議大夫,還是只為皇帝隨從對議的侍郎侍中,皆得身兼數職,捏成三府九卿來用。
中常侍周羽一進來,便看見兩堆簡牘中間,那位許侍中以手撫額,神色漠然。
一卷竹簡撫在周羽掌中,他打量一眼兩旁文書,笑呵呵道:「侍中月余皆辛苦了。」
「周常侍,」但見有人,許長歌便是溫聲和顏,眉眼陰翳一掃而空,「劉常侍可還領著黃門署,在前宮尋永清公主?」
「侍中已經知曉了。」周羽卻不大意外,「侍中消息靈通,洞若觀火,怪不得陛下將公主之事託付與你——想來侍中也曉得,公主已然回府。至於劉常侍,」周羽向來慈眉善目,他仍是笑,「劉常侍恪盡職守,自然要找到公主才肯罷休。」
周羽一直居四常侍之末,他向來明哲保身,不大願意以宦官之身插手朝事,更常與劉騎意見相左。此時這讚美之中,頗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意思。
許長歌問:「周常侍,是如何曉得公主回府的?」
周羽道:「永清公主宅邸,是臣打理的。」
許長歌瞭然。皇帝賜宅與永清,自然免不了經周羽的手,布下眼線,但周羽何故專程來尋他,便是為了說,他曉得永清回府?
靜默無語,又是清脆兩聲算珠響,撥得油燈火苗也晃了兩下。
周羽手中的竹簡,放到了他面前:「陛下……關心公主甚,遂也派了專人記錄公主起居……」
意思是,不僅有人在監視永清,還專門記錄了她的一言一行。
他抬起頭,一絲詫異被周羽察覺。
周羽仍是慈眉善目地笑:「陛下深信侍中,這樣的東西,以後便會直接呈給侍中了,不會假手於人。」
許長歌猶豫了一下,仍拿起了那捲竹簡,尚未展開,他握在手上,問:「無時無刻皆在記錄?」
「總有鞭長莫及的時候,」周羽道,「畢竟,能接近公主,也非易事。若是公主外出,或特地防備守衛,那自然很難書及。」
許長歌頷首,放置一旁,又拿起扶風郡一鄉的計簿。
周羽卻催:「侍中不如先看此卷。」
隱私窺探他人言行,總是不齒之事,更何況還是閨閣女兒。他隱有些難堪,望了周羽一眼。
周羽卻想,許侍中若是看完這卷永清公主的起居,臉色會更加難堪。
那捲簡牘還是被鋪展開來,墨跡猶新,最右端甚至有幾處字跡洇染,顯然是剛剛寫完就被捲起傳遞。
許長歌的目光落下,向來從容自持的溫潤,也從他臉上一點點衰敗下去,他沒有嫌惡地合上,或是勃然而怒,只是淡淡地盯著那最後一句墨色漂開的話,仿佛要望到它結出霜花來。
牘文不知寒暑,但周羽卻感知得到涼意。
油燈似已枯焦,光線愈暗。
許長歌平靜道:「常侍是讀過了,才帶給巽的。」
「陛下看罷,覺得,以後還是送給侍中較為妥當。」周羽遣詞皆柔和圓滑,「公主畢竟在朝京嬌養,皇后獨寵,心性眼光皆高,侍中不必自傷,妄自菲薄。」
許長歌的聲音平淡至極:「陛下是提點巽。莫要周旋其中,忘了分寸,更莫要,生了攀附蘧大將軍的心思。許氏門庭潦倒,不復往昔,此中溝壑,不是巽可跨越的。」
他這話,漸漸有些生硬難聽,有些怨懟皇帝的意思,周羽連忙圓場:「陛下對侍中期望甚高,是怕侍中日後為公主驕傲所傷,所以才——」
「巽知道陛下苦心。」許長歌也自知失言,淡淡一笑,「也多謝常侍代傳。」
他俊逸的臉上仍有蒼白霜意。
周常侍也有些憐憫,槐里許氏,以《公羊春秋》顯為家學,衣冠世代,享譽儒門,若非溫熹巫蠱案,如今恐怕也不輸與崔蕭鄭荀。永清公主的評述真實到殘酷,仿佛一把細刀,直接剜挑開許長歌十五年的傷口。
周羽走後,許長歌慢慢捲起竹簡,放到緊貼著書篋後的暗匣中。
這樣的錐心之言,他早已不是初次耳聞。
也不是第一次聽她說出。
五年前,他是新都侯府低賤的奴隸,她是朝京萬人簇擁的小公主,一點遺落的暉光,便救他出深淵。即便帶著言行無忌的刺痛,他也自認卑微,不敢妄想。
五年後,他聲名漸顯,以為他重振門庭,仕途暢順,便可以肖想曾經照過他的一輪朝陽。
太陽還是那輪太陽,他卻似逐日夸父,任他從東到西,從日出之暘谷,追到日落之禹谷,留給他的依然只有蒼涼酷烈的日影,和不帶一絲憐憫的漠然俯視。
許長歌有點不知是否該繼續追逐。一直追逐到,被她身後的萬丈光芒灼得渴死道旁。
在這煎熬的耿耿長夜,暗格里的那捲簡,仿佛一劑只要放置即可揮發藥效的虎狼之藥,熬得他整夜難眠。
直到平明時分,思定長痛不如短痛的鄺枕,推開了斗獻閣的門。
他看見滿屋案牘井然,分批列次,隨手一翻,十個郡國皆已釐清,他又細看,竟已按已按糧賦豐歉與否分開。
鄺枕簡直懷疑是尚書令梁符去朝京搬來了大司農底下的度計屬曹。
「僕射莫亂翻。」一個有些沙澀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他一回頭,便見許長歌伏在一張書案上,眼底淡淡褐暈,那張萬年不變,從容溫和的臉上終於顯出了疲憊憔悴,鄺枕很能理會,畢竟昨日光理這堆亂帳,他也要折去半條命,不由讚嘆:「侍中不僅長於經學,還善課案牘,難怪陛下如此倚重。」
許長歌搖頭。
鄺枕笑道:「適才我從宣室來,陛下也念及侍中這月值夜辛苦,特別恩准侍中額外休沐三日。」
他的笑里竟有一絲憐憫。
許長歌閉上眼,皇帝必定另有差遣:「僕射請直言。」
「陛下的意思是,」皇帝原話過於直白赤裸,鄺枕試圖使之文雅,「乘此陽春三月,天地萌動,侍中可和公主祓禊水濱,體察民情,風乎舞雩,效溱洧士女,互贈蘭芍——使永清公主不思歸。如此一來,陛下還可以和皇后繼續商榷少府用度,隴蜀各郡也不必被我們壓得如此緊了。」
許長歌點頭,木然起身。
他剛走出門,鄺枕喊住他:「侍中記得更衣洗沐。這身朝服雖也襯你,到底肅正了些,不討女兒家喜歡。」
「……多謝僕射提點。」一夜未眠,他實是忍不住這陰火,「依著僕射的意思,巽倒應該向章台街里的男倌請教一二了。」
鄺枕佯作讀卷,轉過身去,恍若未聞,待許長歌走出院子,裡面才傳來令人氣鬱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