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休洗紅
2024-07-04 00:58:54
作者: 心上秋
一個時辰後,一輛安車停駐永清公主宅前。
永清便被活生生從夢中搖醒,她抓住蘇蘇那隻不停拍打的手,絕望道:「蘇蘇,你捫心自問,我什麼時候起這麼早。」
更何況,昨夜為了阿離的事情,更折騰到了半夜,她此時困得更是沾枕即睡。
「那是在朝京的時候,等您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辦妥了,您回去想睡多久睡多久,」蘇蘇抽走她的枕頭,「更何況,這事得您拿主意呀。許侍中說要陪您觀風。」
「觀什麼風……我現在,只能觀夢。」永清裹著被子蜷成一團。
身上一重,似是枕頭被扔了回來,她便聽見蘇蘇道:「那我便回話說,您不去了。」
「……我去。」永清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
蘇蘇嘆:「唯有美色動人心啊。」
「……胡說什麼,明明是因為,許侍中和劉騎同在父皇前奉事。他在為父皇謀算什麼,自然不會向我吐露,但我若問起劉騎,他口風未必就有那般嚴了。」她翻身仰躺,頭頂的蘇蘇仍是一臉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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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蘇又催她:「那您倒是快些起來,不然怎麼給您梳妝?」
「我不想動了,這樣,」她又閉上眼睛,綿綿道,「你叫那幾個婢子進來,就和,在朝京的時候一樣。我躺著,你們給我梳妝,我還可以再睡一刻。」
蘇蘇笑吟吟應是,但每回這般,也不能給她繁複妝飾,只得簡單拾整。
明知要起身離去,睡也會變得半夢半醒。輕緩的腳步聲在她身畔時而響起。銅盤裡巾帕絞動的水聲後,帶著花汁清甜的暖濕便覆面而來,旋即被似是粉黛的淡淡麝脂氣息覆蓋,仍由三四個人在她臉上輕掃淡描,篦發挽髻。
蘇蘇突然喊了一聲:「阿離?」
永清睜眼,按著榻側首一望,阿離正捧著一朵粉色芍藥,在門邊探頭探腦,一被叫住,她便惴惴不安:「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差事,摘了一朵花給公主。」
永清想說,她只是客居此處,並非為奴為婢,但一想若她閒下來恐怕更為其父憂心,便招手道:「那你以後,便替我插花吧。過來讓我看看。」
阿離連忙跑近,將那朵花遞給永清,她既不懂如何向尊者畢恭畢敬地呈獻,也不會心思討巧地故作親昵,似是永清說要看,她便持花給永清一觀。
蘇蘇看得噗嗤一笑,見永清也坐了起來,便說:「你給公主簪在發上吧。」
「我嗎?」阿離有點畏懼在永清頭上動土。
永清點頭:「隨便簪上就好,你挑的花好看,怎麼簪都行。」
饒是輕妝簡飾,也讓許長歌等足了三刻,他倚在車軾上,隱有睏倦,還有一種深深的疲憊無力,不知是來自幾十個縣的財賦歉赤,還是那捲暗格中的文簡。
「許侍中。」
直到一聲略有慍意的呼喚,他驀然清醒,便見永清公主帶著薄嗔的眉眼,亭然在他面前。
他不由怔了一下。
這位朝京最尊貴的小公主,向來衣飾皆從皇家氣度,金釵高髻,濃墨重彩,廣袖深衣,錦繡蹙金,燦若朝陽升霞光。但她眉眼並不穠艷,實屬清麗,在這樣的盛裝下,常生出清冷傲慢的疏離。
如今她只以玉笄簡單挽起長發,髮髻低平,反托生出幾分柔婉,一朵猶有朝露的粉白芍藥簪鬢,也插得歪斜隨意,搖搖欲墜。上身是絞纈菱花紋的窄袖淺紅羅襦,下身輕碧羅裙,似東風枝頭遞來一朵桃花,清新秀媚,滌盪精神。
休洗紅,洗多紅色淡。不惜故縫衣,記得初按茜。
他莫名想起這首民歌。
但這樣接近關雎情思的驚艷沒有持續太久,她便突然掩袖打了個呵欠,眉眼間轉瞬褪回帶著懶倦的稚氣,仿佛在白日裡永遠睡不夠一般。
永清一半是真有困意,一半是為了掩飾難堪。
她猶帶著些起床氣,只見許長歌也一臉疲憊來接她——雖然隱隱約約猜到,他可能懷著和自己同樣的使命,但她仍為他這樣有些敷衍的態度而微惱,最終卻被他熾烈長久地注目,那些置氣的驕橫只變成一個呵欠盍然而逝。
此刻他倒精神奕奕,又蔓上笑意:「臣扶公主上車。」
落座車中,她側首望向鏤空車窗,不去看身旁的許長歌:「侍中說要陪我觀風,觀什麼風?怎麼輪到我觀風了?」
大燕舊制,每年使樂府官吏到各地傾聽民間諷喻詩歌,上達天聽,以觀民風。然而自從辭賦興盛,觀風之制便漸漸沒落,樂府也只作些柔曼靡靡的艷歌了。
「公主不是奉命觀風麼?」他衣上薰染的鬱金氣息,頗有些引人沉醉,「陛下壽辰已過,公主何不早歸朝京?」
這句話,是他問,還是皇帝問?
永清托著右臉,作扭捏狀:「……自然因為許侍中你。」說罷,她愈發把頭側向窗外,不敢看許長歌的情狀,手掌心捧著的臉也開始發燙。
「真的?」許長歌卻握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扭轉過身子,直視他。
如果不是昨日周羽送上的文書,他或許真的會自欺欺人地相信這句破綻百出、演技拙劣的話。
「你……」永清驚愕。她以為許長歌是個慎獨君子,卻不想會這樣逾禮地握住她的手,她命令道,「放開。」
她蹙起的眉,愈發印證起居錄中她的話。
許長歌非但沒有放手,竟越握緊了,一用力,將她帶向他,哂笑道:「不是因為臣麼?臣就在此處,公主怎麼看起來倒有些鬱悶不樂?」
永清第一次如此近地與他對視,也第一次在他眼中望見隱有痛意的陰翳。
許長歌倒要看她要如何收場,圓了這句違心之謊。
轉瞬,綿綿懶倦的聲音在他肩頭倚落:「因為,我好睏。」
永清頓時感覺手腕上的力道變得柔和,心中舒緩,長吁一氣。
身側聲音又傳來:「公主看起來如釋重負一般。」
「侍中在側,又有何等重負可掛心頭呢?」她覺得自己的回答簡直妙絕,心中擊節讚嘆。
許長歌輕輕放開了她,永清暗暗稱讚自己力挽狂瀾,已收拾了這幅局面。
倏爾他又道:「公主不是問我們今日觀什麼風麼?」
永清虔誠好學地問:「什麼風?」
想來無非是西京風土人情,名園名景。
他的語氣中又有上揚的笑意:「鄭風。」
「西京在秦地,觀什麼鄭……」永清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驀然驚覺,許長歌說的鄭風,是《詩經》中的鄭風。
子曰:鄭聲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