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與寒枝
2024-07-04 00:58:51
作者: 心上秋
永清一回到擷珠閣,廊下就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似在打趣著誰,頗有些不知愁的意味,仿佛也撣去她今夜的凝重焦慮。細絹糊裱的黃楊窗柵上映出幾個娉婷身影,除了蘇蘇,還有西京宮裡派來的幾個侍女。
門吱呀打開,半夏端著一個銅盆出來,裡頭的水,已經靜置分層,沉了一底的沙灰。搭在盆邊的巾帕也是黑的。
「公主,已收拾妥當了。」半夏低眉順眼,得她應聲便端著東西走了出去。
永清此時還沒意識到收拾妥當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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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進幾步,便見蘇蘇帶著兩個婢子圍坐妝檯前,一回頭看見她回來了,側身讓出一個人影:「公主您看,您可撿了個美嬌娘回來!」
永清不由一怔。
蘇蘇身後,悄然探出一張隱有怯意的臉,拭去塵垢,璞玉琢磨般露出白皙的肌膚,她的眉眼即便在錦繡堂中,也呈現出一種格外奪目的艷麗,仿佛是剛從庭院裡摘下,猶帶夜露的芍藥,恰配這富麗堂皇。
這竟是阿離。
她被永清長久地矚目,有些不安,求助般望向蘇蘇。蘇蘇頗為得意:「我的手筆,怎麼樣?」
「這是你的手筆麼?」永清仍無法從她的眉眼間移開目光,「這是人家天生麗質。」
「公主……」阿離仿佛被洗掉的是原先舒適的殼子,如今被縛在綢衣之中,手足無措。
蘇蘇打趣道:「要我說,她告什麼御狀呢,還差點惹來殺身之禍——不如曲線救國,混進後宮當個美人貴人,那她爹不就自然成了國丈了,那些宦官還敢難為他們?」
被永清瞪了一眼,她立刻改口:「好啦好啦,只有蘧大將軍才算國丈。不過像趙昭儀那樣即便是歌妓獲幸,家裡人也是雞犬升天了。」
阿離一直搖頭。
「你的養父確實是個好人。」永清最終只能發出這聲感慨。
流離失所的遊俠養育一個棄嬰十幾年,仍能守護她驚人的美貌,將她養成這樣活潑勇毅,心不蒙垢。
阿離的眼眶又紅了,她很想再添述些往事來佐證她的感慨,為養父爭取更多生機。但她不敢再翻來覆去地講自己的悽慘來叨擾永清公主,只囁嚅道:「謝謝公主。」
李長史探查未果,永清尚不敢承這聲謝,只安撫她:「這些日子你就和蘇蘇一起住,若有所缺只管告訴她,切莫私自出門。」
阿離點頭,另兩個婢子引她去尋住處,待蘇蘇關上門,永清立刻跟她詳講了今夜宮中發生的事情,縱她春秋筆法,只對許長歌輕描淡寫了幾筆,蘇蘇還是覺察不對。
她意味深長地笑:「這位許侍中也對公主太上心了些,怎麼非要您記住對他重要的事。」她又考量著什麼般,「當初您也是打著覓婿的幌子來的西京,不若將錯就錯,也成全這段姻緣算了。」
「和你講了這麼多,你就記得結尾的許侍中了。」永清轉過頭去。
「本來麼,您之前挑他來說嘴,不就是打量著他才貌具顯,士林之中也有清譽,合情合理。」蘇蘇不依不饒。
「是,」永清卸去釵環,釵頭金雀晃碎妝檯燈影,沉沉的金色壓在案上,若說起之前的起意,她倒冷靜了下來,「但也因為他無根無憑,到時候抽身,也不會拖泥帶水,也名正言順。」
蘇蘇不解:「啊?」
「蘇蘇,你覺得我會下嫁給什麼樣的人?阿娘會允許我下嫁到什麼樣的人家?」永清望見鏡中人,她沒有阿離那般驚心動魄的美貌,只有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人生,「無非,崔蕭鄭荀,鄧竇桓馬。他許巽許長歌,能忝此列麼?」
起初,唯列侯可尚公主。而後大燕偃武修文,不再以軍功封侯,便只有世家閥閱,才有尚公主的資格。
「許家不也曾是累世公卿?」蘇蘇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惋惜。
「曾是,如今不是了。」她仿佛越說,越可以把腦海里那雙深沉的眼睛剜去,「許公出了事,先帝已把許家連根拔起,斬草除根。縱孑遺一個許長歌,縱他以後位列三公,出將入相,也是獨木難支門庭,怎能與其他名門相較而論?」
衣冠世家幾世幾朝,積累下的不僅是郡望士名,還有家學、財田,最重要的是如樹根般蔓向整個朝野的門生故吏。
然而幾世幾代的積累,僅僅十年就可以清洗殆盡。昔日那些曾被許氏推舉的孝廉、家學門生,或隨許氏的坍塌消失,或已奉他姓為恩主。許家已一無所有了。
「就算……我有意……父皇硬要撮合,阿娘不會答應,朝中世家重臣也會反對。」她閉上眼睛,眼前昏黑中卻現出了那人提燈近身的光芒,「拿他當個幌子便罷了,如果中宮蘧家的公主落入一個潦倒的門庭,豈非打了世家的臉面?」
「可惜了。」蘇蘇那聲可惜,和她頭上卸下的沉沉綴飾一同被丟進妝奩之中。
「有什麼好可惜的。」永清墜入綿軟的繡被。
蘇蘇似在歸整奩中的簪釵璫環,玉石金碧撞在黃楊木匣里的聲音哐哐啷啷,有幾分聒噪:「有蘧大將軍給您撐腰,您嫁哪家不都一樣?都要把您奉若神明,若是許侍中可行,您至少還能落個俊俏郎君。我今日看到阿離才曉得什麼叫秀色可餐,一個美人兒放在身邊也開心。若是夫妻朝夕相對,那尋個養眼的,就算把他當個擺設也舒心。」
永清總覺得蘇蘇胡扯,但隱隱約約又有些道理。
她竟嘆了一聲氣。
床幃外嬌俏女聲卻語出驚人:「公主要是學武帝的定陶長公主,另招才俊作入幕之賓——」
永清問:「你記得那位定陶長公主的入幕之賓,是誰麼?」
「定陶太守蕭——」蘇蘇長在宮廷十幾年,對這等宮闈軼事手到擒來,然而這個姓氏一脫口,她就閉嘴了。
定陶長公主放浪形骸,恣意妄為,已是葷素不忌,尚且如此。
「他,連作我入幕之賓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