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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根車

2024-07-04 00:58:12 作者: 心上秋

  「她想得美!」

  宣室殿中,一支筆刀被狠狠擲下,栽立在一寸厚的玄色茱萸紋絨圈錦毯上,瞬間凝結了左右兩席的目光。

  皇帝的惱怒雖頗有雷霆之勢,卻漫無目的,教室中諸位近臣俱是一怔,不敢先言。

  羽林中郎將趙都,第一個起身:「陛下,臣去將永清公主請進宮。」

  

  大家都明白羽林軍的「請」是什麼意思。

  趙都嘴裡氣勢洶洶,卻並未一鼓作氣衝出宣室,殺到朱雀門前。他一貫地給皇帝表忠,只等著有個人攔住他,免得他和蘧家府兵起衝突。

  平時攔他的都是劉騎,今日許長歌卻罕見地開了尊口:「公主畢竟金枝玉葉,趙中郎帶羽林軍相迎,恐怕不妥。」

  趙都立刻坐下:「那該如何是好?」

  他仿佛聽見許長歌笑了一聲,挑眉望過去,卻只見他側臉平靜如水。

  「陛下,臣以為,公主一共有三個要求,不住宮禁、開府、儀同諸侯王。」許長歌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皇帝額角青筋又跳動了兩下。他看在眼裡,繼續道,「讓公主如同三公一般開府辟署,自是萬萬不可。儀同諸侯王和移居宮禁之外,卻還是有些情由。」

  皇帝最不肯讓女兒沾染朝政,臉色微松。

  尚書僕射鄺枕也回過了味,他道:「永清公主身份已是非同一般。我朝公主,皆以一縣作湯沐邑,而永清公主則獨得郡國之封,實際待遇已等同諸王,因而公主要求儀同諸王,也不算逾矩。至於宮外別居——公主尚未出閣,別居自然有些於禮不合,但別居也有別居的好處,公主離禁中遠了,朝京那邊的人,自然也遠了。」

  台階已給皇帝擺下。

  「當初若不是皇后相逼,朕怎會把一個郡國都封給她。」皇帝一想起五年前的這件事就頭疼。

  皇嗣多早夭,公主皇子一概是十歲才序齒排行,冊予封地,蘧皇后寵愛獨女,昔日為愛女請封時,皇帝只循例劃了永清縣作為她的湯沐邑,蘧皇后力爭,扣下皇帝翻修西京皇宮的費用,迫使皇帝鬆口,將整個郡皆封給了她,提到與諸侯王一個品秩,此郡因而也更名永清。縱觀整個燕史,除了她,也只有高皇帝的長公主曾得郡國之封。

  鄺枕笑了笑:「正因皇后視公主為心頭肉,陛下才要將公主留在西京。」

  「行了。」皇帝拂袖,「劉騎,你去給永清公主安排宅院。」

  「現下北闕甲第空置的府宅不多,去歲已賣了好幾座。」劉騎覷著皇帝的臉色,「只剩毗鄰皇城的幾處了。」

  皇帝正在沉吟,鄺枕突然出聲:「臣記得,馮翊公府隔壁便是昔日大將軍霍胤的宅邸。」

  皇帝一登基就追封替他擔罪而死的太子少傅許鴻為馮翊公,如今住著的是其子,許巽許長歌。

  各色目光皆投向許長歌。

  他抬頭,俊逸的臉上毫無波瀾。

  「公主此行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算正中陛下下懷。且公主不過及笄之年,即便聰慧,心性也難免稚嫩,若能以懷柔手腕,讓公主歸附陛下,」鄺枕若有所思地望著許長歌,「總比圖窮見匕,幽禁公主,兩京徹底鬧僵來得好——這樣的大任,唯有許侍中能擔當了。」

  若論氣度皮相,莫說滿座,便是兩京也找不出比這位許侍中,更能讓少女傾心的男子了。

  鄺枕道:「更何況,昔日侍中也曾向陛下獻計——」這有些陰毒的計策,還是不宜在宣室之中公開說出。

  許長歌垂下眼睫。

  鄺枕感到這沉默中有一絲異常,令他皺起眉。

  劉騎提醒皇帝:「陛下,快兩個時辰了,永清公主還在朱雀門。」

  「把霍宅收拾出來給她住。」皇帝嘆了一口氣,有些同情地望向許長歌,「朕這個女兒,一貫的驕橫任性,在朝京便是無法無天,你多擔待。」

  許長歌的眸子裡倏然有一點微微的笑意:「陛下言重了。」

  鄺枕看在眼裡。

  集議一散,許長歌走下丹墀,便被身後的鄺枕叫住。家中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鄺僕射,有些揶揄地問他:「永清公主生得極美?」

  許長歌微微一笑:「僕射以為侍奉公主,是個美差?若是僕射歆羨,巽去向陛下回話,此事便交由僕射了。」

  「我已成家立業。」鄺枕不動聲色,偏要詐他一詐,「但如果侍中實在不願為公主折下氣節,生怕妨害清譽,枕也願代為勞。」

  許長歌抿起的唇只是笑意清淺,不再接話。

  鄺枕已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不再旁敲側擊,隨口問道:「今日怎麼不見梁老奉朝?」尚書令梁符從未缺席過皇帝的議事。

  「鄺僕射明明與梁師共奉尚書事,卻來問我。」他眼中澄澈,仿佛鏡泊湖水,映出宣室前庭筆直的御道高闕,一切萬物沿中軸併攏,皆收至朱雀門前那輛金根翟羽的鳳輿上。

  鄺枕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只見日暮天光里燕歸巢、雲漸散。他道:「侍中可是梁老的高徒。」

  許長歌沒有反駁,二人在階下分別。

  他走向朱雀門前的那輛金根車。

  大燕儀制,唯帝後車輿可飾金,這位永清公主向來是恃著皇后的寵愛,在朝京時便出入皆乘鳳輿,沒想到她長途跋涉,也要借母親的威勢,生怕皇帝不知她的驕橫。

  五年前朝京的雪天,她也是坐在這輛金根車上,那時她擁著輕裘暖爐,尚且一團稚氣,不懂得什麼叫做慈悲,也無意於施捨。她像太陽一般不懂人間疾苦,有時一縷漫不經心的微光偏是黑暗裡的救贖,有時卻是酷夏驕陽,讓人恨得直呼「時日曷喪,與汝皆亡」。

  許長歌走近。

  如今他不必再在她的車前折腰摧眉,可以直起脊樑,從偶爾風起的帷簾,平靜地望見裡面睏倦的睡顏。她倚在侍女肩頭,鬢髮鬆散開來,金釵欹斜,不知是跋涉之中懶得上妝,還自恃天生顏色,她並未塗朱付粉,只有眉尾的細細絨毛,被黃昏的光線染上淡淡金黃。

  「公主。」

  她被侍女輕輕搖醒,微微顰眉,猶有惱意,目光一對上許長歌,迅速偏過頭去:「父皇怎麼說?」

  「陛下將北闕甲第最好的宅邸賜予了公主。」許長歌的聲音在帷簾外響起,他仿佛一直說話就帶著淡淡的笑意,讓永清幾度懷疑他不是反諷便是別有意圖,「臣請為公主揮麈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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