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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鳳還鄉

2024-07-04 00:57:41 作者: 心上秋

  陶景十五年,永清奉命前往西京燕闕,為十年未見的父皇賀壽。

  朱雀門前,百年御柳正發新枝,春光旖旎,行車遲遲,結著赤錦的帷車輕晃,令她睏倦不已,漸漸睡去。

  

  身旁侍女蘇蘇見她睡顏恬淡,不忍驚擾,只小聲道:「公主,他們不讓我們把宿衛帶進丹若宮。」

  她睜眼,蹙眉問道:「誰?」

  一聲極輕的怪罪,還帶著大夢初醒的意猶未盡,卻偏偏被那人捉住。

  「臣。」一字隱有上揚的笑意。紗帷之外,隱隱綽約著一個騎馬的身影,丹衣繡黼,身形頎長。

  這身丹朱朝服,必定是西京里皇帝另設的中朝官員,竟不自報姓名官職。

  大燕時行中外朝官制,三公九卿只能在前朝理政,是為外朝;而侍中、侍郎、中常侍等郎官近臣由皇帝親信充任,可以進出宮禁,在皇帝身邊議政決策,是為禁中的「中」朝。

  「西京的中朝官都這麼不懂規矩?」她伸手拂開帷簾,正欲呵斥,卻對上一副頗為艷麗的眉眼,不帶一絲陰柔之氣,卻生得濃墨重彩,他靜靜望著你,分明端莊持重,毫不逾矩,卻好似顧盼神飛,仿佛一夜池塘盡生春草。

  任誰望卻一眼,都會將他烙印記憶之中。

  這樣不同尋常的美麗,她竟覺得似曾相識。

  「臣還以為公主記得。」他隱有遺憾,翻身下馬,從容一拜,「臣侍中許巽,拜見永清公主。」

  原來他就是許巽,許長歌。

  「哦,許侍中。」她放下紗帷,「本宮的宿衛怎麼就進不得宮了?十年前父皇帶著尚書台遷居西京修道,大修丹若宮,帶著拱衛行宮的是東都朝京的禁軍虎賁、羽林二衛。本宮今日也從朝京來,帶的也是禁軍中的金吾衛,難道還西京還缺這一點糧草供養區區一支金吾衛麼?」

  她咬重了「糧草」二字。

  永清五歲時,帝後徹底失和。皇帝自知懟不過世家門閥支持的皇后,直接撂下整個外朝攤子,住到西京燕闕去了,臨了還十分雞賊地遷走了尚書台,猶能隔空草詔,給蘧皇后在朝政下點絆子。

  這些年他也並非一味地愛道修禪,時常指點江山。

  去年,中原大旱,皇帝趁機命尚書台擬詔,說西京擁蜀隴千里糧倉,令三千太學生就食西京,意圖從蘧皇后手裡奪回主宰人才選拔的權力。

  如果西京連一支金吾衛都養不起,那太學也可以直接遷回朝京了。

  「金吾衛當然養得。」許長歌的聲音清潤,瞥了一眼帷車後鐵甲森森,殺氣十足的軍士,低笑一聲,「但公主今日帶的,似乎不是朝京的金吾衛,而是蘧大將軍的私兵部曲。」

  「那侍中就說錯了。」她倚回軟枕上,「這就是金吾衛。侍中明明只在父皇身邊對策,怎麼反倒管起禁軍的事了?」

  「陛下命臣迎接公主入宮。」

  許長歌抬頭,望著薄帷之後,身量漸成的小公主:「公主在信中對陛下說,欲擇臣為婿,臣如今來迎,公主卻似對面不識。」

  他竟然曉得。

  兩京皆知,皇帝愛重許長歌,他十五歲時就拜為侍中,入侍中朝,誰曉得皇帝竟將女兒的私信也給他看。

  但那只是一個,可以讓她待在西京,顯得溫和無害的藉口。

  蘧皇后在西京禁中的布局,皆被破壞,只剩一枚殘棋,如今必須得有人去收拾這盤殘局了。

  可是她應該認識許長歌嗎?

  永清疑惑,但仍低聲細語,作了一幅含羞之態:「侍中如今芝蘭玉樹,我認不出來——我們可以進宮了。」

  春風捲簾,教許長歌驚鴻一瞥。

  姜家的人,向來刻薄寡恩,卻偏都生得容止風流,仿佛多情。

  簾中人意態懶倦,扯謊之時,眸中偏露一星慧黠,仿佛昭張地問,你奈我何。

  「好,那請公主屏退宿衛,禁中非禁軍不得挾持兵刃。」他道,「公主不會還要堅稱這些雙手滿是兵戈繭痕,常與風沙為伍的將士是禁軍吧。」

  「侍中硬要支開我的宿衛,倒顯得別有用心。」她道。

  這些宿衛是蘧皇后留給她保命的,如果遣返他們,永清無異於砧板上的魚肉,皇帝說不定還會拿她要挾皇后。

  他微微一笑:「公主非要帶宿衛進宮,也顯得別有用心。」

  如果是旁人,她早已肆無忌憚地露出爪牙。

  但面前的許長歌,她要用他立住懷春少女形象,擋下猜疑。不宜過分鋒芒。

  僵持之時,一名皂衣宦者帶十幾名小黃門走來。

  「劉常侍。」許長歌頷首示意。

  來人原來是皇帝身邊的四常侍之一,宦官劉騎。

  劉常侍隨侍皇帝二十多年,掃一眼就知道怎麼回事,和氣道:「護送公主的軍士長途跋涉,已十分辛勞,不如讓他們到羽林衙署暫且歇下,再等陛下安排。」

  劉騎的意思,幾乎就是皇帝的意思。看來這西京確實是個吃人地界,非要卸她盔甲不可了。

  劉騎和許長歌都靜待永清公主繳械而降。

  不料永清向車吏道:「回朝京。」她也不是非入龍潭虎穴不可。她的命更要緊。

  此行隊伍皆是對她和蘧皇后忠心耿耿的人,車吏聽罷,二話不說,直接調轉馬頭,三匹棗紅馬,十二隻馬蹄在御道上噠噠踏響,便要迂迴東行。

  繡黼朱衣的青年一臂攔車:「公主不能走。」他確實成功地使車吏畏懼,停了下來。許長歌的聲音如鳴泉漱玉,分外好聽,「公主為陛下賀壽而來,未曾拜見陛下,擅自離去,於孝不合。」

  「我是為陛下?侍中不是已知道,我是為擇婿而來嗎?」永清打量他曾拜通儒梁符為師,好歹曾經身出閥閱,腹中滿是禮義廉恥,必然不及她橫行霸道,口無遮攔。

  他卻道:「那公主更不能走了,婚聘六禮不全,雖說其中步驟皆可以省去,但尚未廟見,豈有新婦獨行百里的道理。」仿佛這件事真的已提上日程。

  旁邊的蘇蘇忍不了:「你……你怎能和公主說這些話。」

  永清一惱:「侍中螳臂當車,是以為我不敢從你身前碾過?」即使皇帝愛重許長歌,只要一回到朝京,也沒人能奈何她。

  許長歌和劉常侍互對望一眼,劉騎似乎給他使了一個眼色。

  他溫聲道:「陛下十分思念公主,只要公主能留下來,什麼要求皆會滿足。」

  自從五歲起,皇帝從未過問她的事,這分明比她扯的心念許侍中的謊還可笑。這樣的古怪,顯然皇帝留她,另有目的。

  「真的?」永清撩開車帷,二人目光絞纏。

  她不由想起臨行前,皇后的閨閣謀士董夫人對她說的話。

  董夫人說:「西京中朝官里,陛下獨信許侍中,視同親子,公主只要對他施捨一點溫柔,他必然對公主言聽計從。」

  永清不大明白。都說這位許侍中形貌昳麗,滿腹經綸,她非國色,也並非長袖善舞,怎麼能讓這樣的人言聽計從?

  而且,為何是施捨?

  她問:「美人計?」她想起朝京里那些對她百般逢迎的世家紈絝,難道,要讓她向一個臣子獻媚。

  董夫人笑意深沉:「公主不須行巧言令色之事。公主對他,只要稍稍垂憐,就是一道利箭。」

  許長歌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似春夜裡倏地墜落的星火,一種偶然乍現,卻在黯淡中讓人驚心的熾灼。

  她有一點明白董夫人的用意,卻無法理解許長歌看她的眼神,他眼中努力隱匿的、複雜的情感,讓她感到未知的茫然,甚至隱隱的畏懼。

  永清尚未挽弓在手,那點星火熾熱,已經似一道利矢,反射向她。

  仿佛是被燙到一般,手中的帷帳被她立刻拋開。

  劉騎疑惑上前,再次重複道:「不知公主有何要求?」

  隔絕了許長歌的音容,她心緒漸漸平靜:「本宮也不敢奢求,只要一切與本宮在朝京時一個制式就可以了。」

  劉騎問:「公主的意思是?」

  她口齒朗朗:「我不住宮禁之中,另要開府,儀同諸侯王。」仿佛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無比妥帖的方法,「這樣,我的宿衛也不必進宮,可以直接環戍公主府。對吧,劉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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