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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2024-07-03 14:39:11 作者: 斑衣

  臥室房門被推開一半,紀征站在門外朝里看,臥室拉著窗簾,光芒黯淡,隱約現出趴在床上熟睡的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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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征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上九點多將近十點,早已經過了理應起床的時間。夏冰洋從昨晚十點多回到家一直睡到現在,趴在床上臉陷在枕頭裡,姿勢一動未動。起初,紀征還擔心他這樣睡覺姿勢會造成胸悶和呼吸困難,試圖糾正他,糾正過來沒一會兒夏冰洋又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睡了。後來紀征和他一張床上睡了幾回,也就習慣了他這具有窒息危險的壓迫性睡姿,但是醒來時總是忍不住探探他的呼吸。

  今天早上紀征醒來後習慣性去探他鼻息,夏冰洋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半,張嘴要咬他手指頭,紀征躲了過去,笑問:「醒了嗎?」

  夏冰洋往下一趴,把臉全埋在枕頭裡,瓮聲瓮氣道:「沒有。」

  紀征著實怕他把自己憋死,把他埋在枕頭裡的臉扭到一側,露出鼻子和嘴,隨後起床離開了臥室。

  三個小時後,紀征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床上的夏冰洋,見他有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勢,他知道夏冰洋辛苦勞累,也知道夏冰洋被繁重的公務纏身,再讓夏冰洋這麼睡下去,這一天怕是要荒廢了。

  他蹲下身,把抱在懷裡的蛋黃放在地板上,然後把蛋黃往臥室里輕輕推了一下。他是不敢叫夏冰洋起床的,如果他去叫夏冰洋起床,肯定會被夏冰洋拽到床上一起睡,所以只能寄希望於夏冰洋的天敵。

  蛋黃回頭朝紀征看了看,然後邁著四隻走路無聲的肉墊小腳進了臥室,很是熟練地先跳上床尾凳,然後跳上了床鋪。在它踩著夏冰洋趴在床上的身體往床頭踱步的時候,紀征靜悄悄地關上了臥室房門。

  蛋黃從夏冰洋肩膀跳到了枕頭上,和夏冰洋臥在同一隻枕頭上,拿屁股對著夏冰洋的臉,軟乎乎毛茸茸的尾巴在夏冰洋的臉上來回撫弄。

  夏冰洋很快就醒了,一睜開眼就是蛋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白毛里夾著黃毛的尾巴,幾乎是出於下意識反應,他像只避貓鼠似的滾向床的另一邊,儘自己最大努力和蛋黃拉開了最遠的距離。

  「嘭」的一聲,他撞到了床頭櫃,疼得他咬牙倒吸了一口氣。

  蛋黃回頭看了看它狼狽又驚慌的主人,繼續臥在枕頭上晃它的小尾巴。

  夏冰洋一臉鬱悶地坐起來,皺著臉看著蛋黃:「你怎麼又進來了啊。」

  蛋黃聽到他的聲音,以為自己受到了召喚,乖乖地下了枕頭朝他走過去。

  夏冰洋見狀,連忙抄起另一隻枕頭扔到它身前擋住它前行的道路,迅速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離開了臥室。

  紀征正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上翻一本雜誌,先聽到臥室門啪嗒響了一聲,然後看到夏冰洋一臉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

  他撐著額角朝夏冰洋笑道:「醒了?」

  夏冰洋徑直走向浴室,火大道:「我得把那隻黃耗子送走,這個家裡有我沒它。」

  他大步從紀征身邊走過,忽然又折回去走到紀征身邊,彎腰在紀征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又反身走向浴室。

  紀征看著他暴躁地拉上浴室磨砂玻璃門,隨即響起嘩啦啦的水聲。他把雜誌合起來放在矮桌上,推開落地窗,在陽台晾曬的幾件衣服里取下一條洗乾淨的浴巾,把浴巾放在浴室門外的架子上,敲了敲浴室玻璃門,道:「冰洋,浴巾幫你放在門外了。」

  夏冰洋忙著洗頭,從鼻子裡拖長音「嗯」了一聲。

  十幾分鐘後,他洗完澡,換了一身衣服從浴室出來,見紀征不在窗邊看書了,而在廚房裡忙活。

  紀征把眼鏡取下來放在流理台上,正在用一隻平底鍋煎雞蛋。

  夏冰洋走過去,把他的眼鏡拿起來戴在自己臉上,往鍋里一看,道:「哥,是不是煳了?」

  紀征抬眼看他,先把他臉上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道:「會近視,」然後把鍋里焦黑的雞蛋倒進了垃圾桶里,很淡定地重新熱鍋倒油,道,「剛才火太大了,我沒煎過雞蛋,今天第一次煎。」

  夏冰洋對他那副無框眼鏡很有興趣的樣子,又把眼鏡往自己臉上戴,但這次沒有架在鼻樑上,而是低低地懸在鼻尖,興致高漲地在廚台上拍了兩下,問紀征:「只吃雞蛋嗎?」

  紀征很有信心地指了指邊角處的電飯煲,道:「我還煮了粥。」

  夏冰洋興沖沖地走過去:「我看看粥糊了沒有。」掀開蓋子一看,不稀不稠的白粥熱氣氤氳,立刻在他低低懸在鼻尖的鏡片上暈滿白霧,看起來滑稽又可愛。

  夏冰洋掉頭沖紀征豎大拇指:「哇,煮得好棒!」

  紀征被他逗樂了,只顧著看著他笑,忽視了鍋里需要翻面的煎蛋,於是第二顆雞蛋又進了垃圾桶。紀征多少有些受打擊,連續失敗的煎蛋激起了他的勝負欲,決意要煎出能吃的雞蛋,所以後來夏冰洋和他聊天打趣,他都有口無心地敷衍,或者索性把夏冰洋的聲音屏蔽,專心於鍋里的第三顆雞蛋。

  夏冰洋在他面前漸漸討不到存在感了,覺得沒意思,就離了廚台坐到紀征剛才坐的沙發上,看紀征剛才看的那本雜誌。

  十幾分鐘後,紀征把早餐端上餐桌:「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夏冰洋頻頻去瞄在他對面的紀征,紀征則心無旁騖地吃飯,順便和他聊起了正事:「昨天我給你的那根頭髮,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那根在韋青陽別墅花圃里找到的頭髮,他趁閔成舟沒留意,揪下了一段,交給了夏冰洋。閔成舟在12年的司法系統中配比不到和頭髮中一致的DNA,那最後的希望就在18年的DNA信息庫中。

  夏冰洋拿起手機查看了一遍信息,道:「還沒有,DNA配比需要時間。今天晚上我們去看話劇好不好?」

  他說話頗具跳躍性,紀征反應了一會兒才跟上他的思路,抬頭看著他:「話劇?」

  夏冰洋咬著湯匙,向上翻著眼睛,邊回憶邊說:「好像是什麼戲劇節,門票還挺難弄的,你不是喜歡看電影嗎?覺得你應該會想看。」

  「你有時間嗎?」

  「和你在一起,當然有時間了,擠破頭也得擠出來。」

  紀征眼神一動,卻面露猶豫。

  夏冰洋以為他對話劇不感興趣,道:「不想看嗎?那咱就不看了,咱們去看電影。」

  紀征依舊不說話,掩飾什麼似的垂下眼睛,但眼神里的寥落已經跑了出來。夏冰洋忽然就懂了,慢慢放下湯匙,看著紀征問:「你待不到晚上?」

  紀征不太敢看夏冰洋的眼神,他很怕看到夏冰洋失望的表情,那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他拿著湯匙緩緩攪動碗裡的白粥,頓了片刻才道:「我……下午還有事。」

  夏冰洋不再問了,他也沒法再問了,紀征當然還有事要忙,紀征自己的事,紀征要幫他的事,或許等待紀征去解決的事項絲毫不比他少,甚至比他還要多。

  夏冰洋「哦」了一聲,理性讓他就此沉默,但是感性讓他忍不住說了一句:「但是我才剛見到你。才一天。」

  這不是他們任何人的錯,但是紀征卻無由覺得愧疚,勉強笑道:「下次,下次我陪你多待幾天。」

  下次是什麼時候,他們誰都不知道。夏冰洋陡然察覺到此時的氣氛有些傷感,他討厭這樣,他不想把和紀征有限的相處時間用來傷春悲秋,他想打起精神,但是他已經有了後顧之憂,做不到及時行樂。他也不想做回在外人面前假意奉迎、虛與委蛇的夏冰洋。他現在不高興,很不高興。

  所以他起身離開了餐廳,獨自站在落地窗邊,隨便找個地方看著,只給紀征留了一道背影。

  紀征看著他,慢慢走過去,站在窗邊面朝著他的側臉,道:「冰洋,你生氣了嗎?……對不起。」

  夏冰洋把頭低下,又把臉扭開,躲避他的視線,道:「沒有,這不是你的錯。」他不是在使脾氣,卻很孩子氣,又說,我知道我不應該生氣,但是我很生氣,非常生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從他的這幾句話里,紀征聽出了自己的自私,打他答應夏冰洋和夏冰洋在一起時,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自私的事,只是當時夏冰洋沒有意識到,現在他終於意識到了嗎?

  所以,紀征問:「你在生我的氣嗎?」

  夏冰洋看看他,眼神稚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生你的氣,我知道你和我一樣。」

  紀征想說「我不生氣」,但是看著夏冰洋好像壓抑著什麼東西的臉,和他隱約發紅的眼圈,他忽然懂了夏冰洋不是在生氣,夏冰洋是在害怕。

  他一次次地消失、出現、重逢、分別,這樣的變幻無常讓夏冰洋害怕了。因為夏冰洋是被動的一方,什麼都做不了,夏冰洋只能等待,就算他再也回不來,夏冰洋也只能接受。夏冰洋憤怒地盯著窗外,不知道衝著誰:「我很生氣,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這樣。」

  紀征說不出話了,徒然地看著他,心裡惘惘的,比剛才更愧疚。

  過了一會兒,夏冰洋好像自己調整好了情緒,閉著眼睛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但朝紀征轉過身時,神色依舊執拗又委屈。

  他朝紀征伸出雙手,說:「抱抱。」

  紀征現在完全是被動的,他剛才看著夏冰洋,好像被夏冰洋推遠了,現在又被夏冰洋拉近了,不過短短几分鐘,他竟有種失而復得的欣喜,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過去抱住了夏冰洋。

  紀征在心裡說:這個人,他死都不放,為他死了都行。

  夏冰洋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靠在紀征肩上時還在發怔,發了一會兒怔覺得自己應該專心點,所以閉上了眼睛。

  紀征現在像是在君主責問下矇混過關的臣子,唯恐主宰他命運的人清醒過來判他斬立決,所以他不敢高聲語,謹慎又小心翼翼道:「冰洋,你給我點時間,我會找到原因。」

  他不敢把話挑明了說,但也不敢不說,所以只好含混地說,他相信夏冰洋聽得懂。

  夏冰洋的確聽懂了,也沒有和他挑明,也只含混地說:「好。」

  他要出門了,紀征站在玄關送他,遞給他車鑰匙和外套,笑道:「路上小心,晚上記得吃飯。」

  夏冰洋點點頭,穿好外套往外走,剛出了門,手腕就被紀征拽住。他停下步子,回頭看著紀征。

  紀征笑著,但眼神里有些不安,請求似的看著他說:「別生我的氣好嗎?」

  夏冰洋也想對他笑一笑,但是擠出來的笑容卻有些苦澀:「哥,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我不會這麼不懂事。」

  「……你不高興,我看出來了。」

  夏冰洋眼一閃,不再看他:「對。」他又看了紀征一眼,道,「但是這無所謂。」

  他乘電梯下樓,逃難般開車衝出小區,然後猛然驚醒似的把車停在距離小區大門幾十米的路邊,茫然地看著擋風玻璃發愣。

  他剛才在幹什麼?他雖然口口聲聲對紀征說我沒有生你的氣,但他的所作所為已然把所有的情緒丟給紀征承受。如果他現在不好受,那紀征則是加倍加倍再加倍的不好受,因為紀征比他細膩比他溫柔,紀征是他們兩人當中永遠包容的那一方。

  他想幹什麼?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紀征他心裡有多難過嗎?用這樣的方式讓紀征內疚、自省,逼紀征儘快在他和過去之間做出選擇,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式嗎?

  夏冰洋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過自己,他想掉頭,想回家,想向紀征道歉。他想告訴紀征:他沒有關係,他很愛他,所以他願意等。他害怕紀征已經走了,帶著對他的失望走了。

  夏冰洋正要下車,手機忽然響了,是一條簡訊,紀徵發來的。

  他忐忑地打開那條簡訊,以為是紀征找他爭辯,但是紀征只發來了寥寥幾行字:我喜歡看話劇,也喜歡看電影,下次好嗎?下次看完話劇和電影,我們去棋江大橋散步,散一整晚。

  他看完簡訊,怔怔地抬起頭,然後,他透過車頭的後視鏡看到紀征從小區大門裡走出來了,紀征換回了昨天穿的那套西裝,沿著和他相反的方向,在晴空綠樹中漸漸走遠。

  他看著紀征在後視鏡中不斷縮小的背影,很突然地哭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哭,像個神經病似的瘋狂地流眼淚。

  他從來沒有這麼哭過,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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