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7-03 14:35:42
作者: 斑衣
辦公室房門被輕輕推開,小姜探了個腦袋進來,一臉歉疚道:「紀醫生,我要向您承認錯誤。」
紀征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看著她微笑道:「進來說。」
小姜關上門站在他辦公桌對面,把記錯下一位客戶預約談話時間的事情說了出來。
紀征面色平淡地聽完,放下滑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問:「是誰?」
「冠亞集團的彭總。」
紀征看了看腕錶,道:「把時間約在晚上七點鐘。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如果他不同意,我會親自和他協調時間。」
小姜道聲是,然後低著頭,搓著手指,一臉欲言又止。
紀征看她一眼,扶了扶眼鏡,又看向電腦,道:「沒關係,只是小失誤而已,不影響你的實習。」
小姜如蒙大赦,連連拱手道謝,要出去時,聽到紀征叫她。
「小姜。」
小姜忙轉過身,嚴陣以待:「紀醫生。」
紀征對她輕輕一笑,柔聲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好嗎?」
小姜一愣,不知怎麼,心臟猛地驟停,隨後怦怦狂跳,整張臉瞬間飛紅,整個人恍恍惚惚的,連怎麼走出紀征辦公室的都不知道。
辦公室里的紀征正在瀏覽網頁,準確來說,他在看一則娛樂圈的花邊新聞。
影后黎晗夜宿某製片人家中,二人共度良宵。這一字體經過加粗的醒目標題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網界面,下面是狗仔偷拍到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角度很隱蔽,但依舊能從媒體放大的臉部看出照片上的主角是一對男女。女人戴著鴨舌帽,只露出下半張臉,配上文字解說,毋庸置疑,這個女人就是幾個月前因一場意外事故死亡的女演員,黎晗。
紀征想看清楚被女演員挽住胳膊的男人的臉,但是刁鑽的拍攝角度完全讓他看不到這個男人長相,只能大概分辨出這個男人的身材。
這已經是去年十月份的花邊新聞,如今再次被炒冷飯重新活躍在大眾視野中的原因則是新聞女主角已經在三個月前辭世,而挖掘一個死人生前的神秘情人,則是被媒體和大眾津津樂道的事。
紀征同樣想知道和黎晗在去年十月份共同出行被狗仔拍到的神秘男人是誰,但他的出發點不是滿足獵奇心,而是有別樣的目的。
網絡上能搜集到的信息非常有限,紀征看了一會兒電腦,眼睛一直被強光刺激著,有些酸漲。他取下眼鏡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拿出手機撥出一通電話。依舊打不通。辦了新的手機號後,他用現在的號碼呼叫過那個號碼數十次,結果都被提示「不在服務區」。這次也一樣。
紀征放下手機,端起茶杯想喝水,發現茶杯已經空了,而辦公室里的飲水機昨天出現了故障,水無法加熱,於是他出門去茶水間接熱水。
兩名護士躲在茶水間裡窸窸窣窣地聊天,一名護士見紀征進來,叫了一聲「紀醫生」隨後就避出去了,只留小姜一個人。小姜往杯子裡倒著咖啡粉,對紀征笑道:「紀醫生,喝咖啡嗎?」
紀征站在飲水機前接熱水,道:「不了,我喝水。」
小姜往他身邊挪了兩步,攪拌著速溶咖啡低聲道:「紀醫生,那天你讓我在一樓大堂攔的人是誰啊?」
紀征靜了靜,笑問:「怎麼了?」
「也沒什麼,他問我和你是什麼關係,我就說是你的助手。然後他就留了個電話給我,說如果你來診療所了,拜託我給他打個電話。」
小姜好奇道:「這個人看起來很想見你,是想和你談話的客戶嗎?」
紀征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不是。」
蘇星野雖然現在很堅持,但不是不知趣的人。只要躲避他兩三回,他也就放棄了。紀征是這麼想的,但是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紀征有些分心,直到杯子接滿了水,熱水順著杯壁流在他的手背上才猛然回神。
小姜忙幫他擰上飲水機開關:「小心點啊。」
紀征把杯子換了只手拿,甩了甩被熱水燙紅的右手,淡淡道:「沒事。」手機響了,他端著杯子走出茶水間,在走廊里接通了電話。
電話一通那邊便笑道:「你回國怎麼不提早告訴我!」
小姜端著咖啡從茶水間出來,看著紀征指了指自己的工位。紀征對她點點頭,然後側過身避開視線集中的辦公區,笑道:「再早些時候,我也不知道要回國。你回來了?」
「剛回到警局,等我二十分鐘,咱們老地方見。」
紀征掛了電話回到辦公室,脫掉白大褂穿上西裝外套,拿上車鑰匙走出辦公室,在辦公區里找到小姜,道:「我出去一趟,有事打電話。」
小姜道:「您和彭總的約談時間在七點鐘。」
紀征看了看手錶,道:「不耽誤。」
他們說的老地方是一家老字號火鍋店,當年高中畢業的一群人各奔東西後再聚在一起吃過一次火鍋,地點就是這家當年紅紅火火,如今慘澹經營的火鍋店。
紀征走進火鍋店,立即聞到店裡麻辣油香的味道。大白天只有幾桌客人,幾個服務員圍在櫃檯前聊天,見有客人來了才懶洋洋地問他一行幾人。紀征揀了一個靠窗的卡間,先上了鍋底,然後開始等待和他有約的另一個人。等到午後時分,店裡逐漸又坐了幾桌客人,人漸漸多起來的時候那人才姍姍來遲。
紀征朝門口抬起手,笑道:「這裡。」
穿著黑T恤和休閒褲的男人看到他,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認似的和他遙遙對視了片刻,然後小跑過來,坐在他對面。
「我的天,都認不出你了!」
紀征端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水,笑道:「誇張了。」
閔成舟來來回回掃量他兩圈,搖頭嘆道:「看來歐美人民的象牙塔很養人啊,瞧你現在,非同凡響。」
紀征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笑道:「現在我應該說什麼?禮尚往來,也讚美你幾句?」
閔成舟往他肩上懟了一拳,高聲笑道:「去你的,我可是真心實意。」
簡單的寒暄過後,閔成舟道:「說真的,我還以為這次見到的不止你一個人。」
紀征料到他要說什麼,但還是在菜單上勾畫著菜品,佯裝不知:「嗯?」
閔成舟道:「前幾天蘇星野被調到蔚寧了,不知道從哪兒知道你已經回國的消息,還找我要你的電話號碼。」
紀征只點點頭,然後把菜單遞給服務員,道:「就這些,再上一瓶椰汁。」說著對閔成舟笑道,「我們都開車了,酒就先別喝了。」
閔成舟擺擺手,示意自己無所謂,看著紀征追問:「你和蘇星——」
一語未完,紀征淡淡地打斷他:「已經過去了。」
閔成舟一怔,惋惜似的嘆了口氣,道:「也是,你跟他得七八年沒見了。」
紀征喝了一口水,結束了蘇星野話題,問道:「東西帶了嗎?」
閔成舟一拍大腿:「對對對,差點忘了正事。」說著從隨身攜帶的牛皮紙袋裡拿出一沓文件遞給他,神色瞬間變得沉重,「對不住啊兄弟,那時候我不在蔚寧,還是你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
紀征沒讓他說下去,接過文件道:「和你沒關係,你不需要自責。」說罷默不作聲地靜坐了一會兒才翻開資料。
一如他在派出所了解到的:黎晗在3月13號中午2點34分駕車到濱海路小南園飯店對面的咖啡店小坐,2點43分離開咖啡店,駕車出城,她的路線似乎是沿著高速往南開,但是她剛上高速,車子就爆炸了。擋風玻璃碎片插入黎晗的胸口,造成黎晗當場死亡,全身重度燒傷。消防車和救護車趕到時,現場只剩下熊熊燃燒的車架,和黎晗燒得焦黑的殘骸。
閔成舟二次拍攝的照片中包含一張現場照,照片裡的黎晗上半身掉出車廂,下半身留在車廂內,保持著雙臂往前攀爬的姿勢,渾身的衣物和皮膚被燒得模糊。
看著照片,紀征似乎能聞到事故現場那窒悶的死氣沉沉的肉體被燒毀的焦煳味。資料只有薄薄幾頁,最後一張是交通事故認定書。
紀征合上資料,閉上有些酸痛的雙眼沉默了兩秒,然後抬起眼睛看著閔成舟問:「就這些?」
閔成舟道:「當時出警的是二分局,二分局把屍體帶走做屍檢,證實死者死於汽車蓄電池爆炸引起的事故,並沒有立案。隔天就把屍體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人又送到殯儀館,殯儀館有規定,屍體只能停三天,三天後必須火化,所以——」
閔成舟說不下去了,以茶代酒喝了半杯,神色鬱郁地低著頭。紀征作為最直接的受難人,此時反而反過來安慰閔成舟,道:「是我被學校的事絆住手腳沒有及時回國,和你沒關係。」他拍了拍閔成舟,強笑道,「吃飯吧,邊吃邊聊。」
吃飯時,閔成舟怕引他傷心,不敢再提黎晗。紀征則為了不使他內疚,也避開了黎晗。兩人只聊些陳年舊事和彼此目前的生活。吃完飯他們走出火鍋店,發現天色已經暗了。閔成舟臨走前和他擁抱了一下,用行動表示了老友重逢的喜悅和對他遭受的厄難的同情,以及對死者的緬懷。
雖然他只是擁抱紀征,什麼都沒說,但他相信紀征都懂得。
紀征的確都懂,同樣什麼都沒說,只道:「路上小心。」
目送閔成舟開車離開,紀征站在路邊耗了半晌才回到車上。
一進入封閉的空間,他就聞到了自己身上散不掉的火鍋味。他在七點鐘還有約,但他不可能穿著這身煙燻油染的西裝見客戶,於是他提前給家裡的吳阿姨打電話,讓吳阿姨現在就熨燙待會要換的西裝。回家換衣服的路上,他接到小姜的電話。
「紀醫生,彭總說晚上有事,約談時間換到明天行嗎?」
紀征想了想,道:「好,明天早上10點之前。」
掛了小姜的電話,紀征順勢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開,開了足有半個小時後才發現自己離開了市中心,來到了棋江大橋上。
蔚寧市臨著棋江,棋江大橋在2008年建成,成為蔚寧市的地標性建築。大橋像一條巨龍盤踞在江水兩岸,龍鱗在月光下閃著銀光,滔滔的江水在橋下平靜地奔涌。
他走了這麼多年,只有棋江大橋和他的記憶毫無出入。甚至比當年更壯觀,更美麗。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車窗外響著隆隆的風聲,大橋路邊亮著路燈,路燈冰冷又柔和的白光像一攤攤銀色的水似的,從橋面落入橋下漆黑的江面。紀征本打算慢慢穿過大橋,看一看久違的夜景。但車走到一半時,他的計劃被一聲貓叫聲打亂。
夏季天熱,而江邊的風很涼爽,紀征把車窗放下來吹風,軟綿綿的貓叫聲就隨著江風飄進車廂。他本來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很快看到橋邊護欄前臥著一隻瘦骨嶙峋的黃色狸貓。
紀征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朝那隻狸貓走過去,蹲在它面前。黃色狸貓竟不怕人,蜷縮著腦袋,被江風吹得直發抖,身上斑駁的夾著白色條紋的黃毛像是被人生生拔去了一半,露出脊背一塊鮮紅的皮肉。
紀征本來只是隨便下車走走,卻發現一隻又病又瘦,或許將要被凍死在這裡的野貓。他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此時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項,要麼把這隻貓帶走,救它一命;要麼把這隻貓留下,不管它死活。如果放在黎晗出事之前,他並不覺得自己會為一隻野貓的生死而擔憂,但是現在他確實對一隻野貓的生命起了惻隱之心。
他的心變得更加堅硬,也更加柔軟。
「你養不養?」
就在他看著這隻野貓走神時,聽到背後傳到一道冷漠的男聲。
紀征回過頭,看到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男人站在路邊,抱著胳膊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他,懷裡抱著一塊薄薄的毯子。
男人很年輕,臉色卻過於冰冷,他微揚著下巴,俊秀的臉在路燈的照耀下飛出一層淡淡的黃色暖光。他的頭髮稍長,發梢耷在狹長上翹的眼角,使他看起來有幾分陰鷙的帥氣。
紀征看了看他,然後又看了一眼他抱在懷裡的毛毯,不知怎麼就感覺如果他棄這隻野貓而去,眼前這個看起來氣場不正的年輕男人就會用毯子兜起這隻野貓揚長而去。他小心把貓抱在臂彎,站起身正要說話,就聽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跑車裡嘻嘻哈哈的呼喊聲。
跑車敞著頂篷,一男一女從車裡站起來,朝這邊喊:「燕少,走了!」
「哈哈,燕少吊凱子哪!」
年輕男人朝他們抬了抬手,回頭又看著紀征,額前一層薄薄的劉海被風不停地吹拂,軟軟地撫弄他的眉毛和眼睫。
他看著紀征又問了一遍,但眼睛裡的不耐煩卻不見了:「這隻貓,你養不養?」
紀征也和他省去客套,言簡意賅道:「養。」
他看了紀征一會兒,然後勾起薄薄的唇露出一絲笑,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東西,上前幾步把那東西放在貓身上,道:「如果你改變主意,給我打電話。」
紀征目送他走向路邊的跑車,他打開車門上車時還回頭朝自己看了一眼。他走後,紀征拿起他放在貓身上的薄薄的卡片,才發現是一張名片。但是這張名片有些出塵脫俗,一般人印製名片,都儘可能把自己唬人的名號印在卡片上,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優越感,最後達到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效果。但是這張名片卻沒有印任何亂七八糟的職位名稱,只有一個名字,外加一行聯繫方式。
「燕紳,159817XXXXX」,就是這張名片上的全部內容。原來那個人叫燕紳。
紀征只掃了這張名片一眼就想把它扔掉,但是橋上沒有垃圾桶,只好揣進西裝褲口袋。他想站在橋邊看一會兒夜景,但是懷裡這隻瘦弱的黃狸貓經不起江風的侵襲,於是他抱著貓往停車的路邊走。
才走一兩步,兜里的手機忽然響了,紀征騰出左手把手機拿出來,看到正在呼叫的備註時,腳步一頓,驀然怔住了。
來電顯示:夏冰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