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7-03 14:35:47
作者: 斑衣
40E的訂房人叫明凱,手機尾號3514。與閔成舟的手機尾號3574,只有一個數字之差。
麗都賓館的服務員被帶到警局重新錄口供時都被嚇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當時問那個女人是誰訂的房間,她說的就是閔先生啊,我又問她手機號,她也說對了。我才按照規定把門卡交給她的啊,真的不關我的事。」
夏冰洋叼著一根煙坐在電腦前打筆錄,煙霧遮住他半張臉,薰得他右眼微眯,看起來頗像個不近人情的惡棍。他看也不看服務員哭花妝的小臉,聲音又冷又靜:「你問的是閔先生,冉婕說的是明先生。閔成舟的手機尾號是3574,明凱的手機尾號是3514。如果你在把房卡交給冉婕之前讓她看一眼訂房信息,冉婕就不會死。不管怎麼說,是你工作失職。」
服務員一臉愣怔地看了他片刻,捂著臉哭得更加厲害。
任爾東有憐香惜玉之心,圈著服務員的肩膀遞上一杯水,安慰道:「別自責了,是冉婕看錯房間號在先,和你沒有直接關係。」說著指了指正在敲電腦的夏冰洋,「這個人情商為零,是一台沒有感情的辦案機器。他已經被架空啦,現在說話沒人聽,心裡憋著火亂咬人。你放心,他不能把你怎麼樣。好啦好啦別哭啦。」
夏冰洋敲完最後一個字,把筆錄列印出來甩在任爾東身上,冷笑道:「等你爹死了再說你爹的不是。」說完走出滯留室,黎志明向他迎了兩步,道:「組長,我和婁姐……」
夏冰洋抬手打斷他:「等會再說,人帶回來沒有?」
「帶回來了,在會議室。」
夏冰洋埋頭細想片刻,往後捋了捋有些凌亂的劉海,道:「把他帶到四樓大辦公室。」
「好。」任勞任怨的黎志明應了一聲就往樓下去了。
夏冰洋往樓上走,推開四樓大辦公室的門,這間辦公室已經煥然一新。
這間辦公室很大,本來是技術隊的辦公區,後來技術隊搬到樓下,就一直閒置。夏冰洋向上級要了這間辦公室用作小組的辦公區,房門已經掛上了「複查組辦公室」的牌子。
此時辦公室里擺了四張辦公桌,夏冰洋的辦公桌原封不動地從樓下搬上來擺在靠窗的最優位置,那些零碎的小東西一樣不落地搬遷了過來,還有那盆石生花,依舊被放在桌角。辦公室正中間還添了一張長桌,椅子配置齊全。牆邊擺了兩組黑皮沙發,茶几和文件櫃等物俱全。
樓道里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的有序的響聲。夏冰洋一手撐著門框一手掐著腰,扭頭看到婁月端著兩隻洗乾淨的果盤從洗手間出來了。
夏冰洋扶著門框沖她懶懶一笑:「月姐,這活兒幹得真漂亮。」
婁月垂著眼皮看他,見他站沒站相,還流氓似的叼著煙,便不加掩飾斥責地白他一眼,道:「年紀輕輕,一身惡習,都是跟誰學的。」說著從他身邊走進了辦公室。
或許是被他叫姐叫習慣了,加上夏冰洋實在沒個官威和偶像包袱,導致婁月訓他就像訓兒子似的,沒外人的時候一點面子都不給夏冰洋留。
好在婁月習慣了,夏冰洋也習慣了。夏冰洋在門外扔掉菸頭,背著手在辦公室里晃了一圈,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里轉了個圈,嘆了聲:「世外桃源哪。」
不一會兒,黎志明領著一個梳油頭、穿西裝,中等身材,臉色虛白,戴著無框眼鏡的男人進來了,道:「組長,這位就是明先生。」
夏冰洋拿著小水壺正在給石生花噴水,聞言偏過頭看了一眼疑似約冉婕去麗都賓館的明凱,「哦」了一聲,道:「先坐一會兒。」
明凱很緊張,一進複查組辦公室就開始不停地出汗,鏡片很快起了霧,他低聲念了句「不好意思」,然後掏出手帕擦拭鏡片,向黎志明道:「麻煩等一等我的律師,謝謝。」
他的漢語講得很拗口,夾雜著濃郁的英倫口音。
婁月往果盤裡放著買來的桃子,看他一眼,道:「沒關係,可以等你的律師到了再開始。」
明凱用英文向她道謝。婁月很敷衍地沖他一笑,繼續擺弄果盤。
黎志明看了看忙著澆花的夏冰洋,又看了看忙著擺果盤的婁月,又想起此時在滯留室忙著泡妞的任爾東,最後看了看一臉焦灼等待著的嫌疑人。他打心眼裡嘆了口氣,覺得他們這個複查小組真是無藥可救了。
夏冰洋看似在不務正業地侍花弄草,其實在打量明凱,把明凱晾了幾分鐘後,終於擱下水壺坐在明凱對面。婁月在會議桌中間放了一盤粉紅色的桃子,夏冰洋看到那盤桃子,臉色微微一變,把桃子推到一旁,然後拿起一個橘子,垂著眼皮剝著橘子皮,平地一聲雷式地開始了對明凱的詢問:「明先生剛回國?」
明凱顯然不習慣夏冰洋這一單刀直入的接近傲慢和無理的交流方式,擦拭著額頭的薄汗,既斯文又冷淡道:「不好意思,我想等我的律師——」
夏冰洋抬起頭朝他淡淡一笑,兀自打斷他:「別緊張,簡單聊聊而已。在你的律師到場之前,我不會問你敏感的問題。」
明凱神色戒備,思索片刻,道:「好吧,你想問什麼?」
「你兩個月前剛回國?」
「是的。」
夏冰洋掰開橘子,撕下一瓣扔到嘴裡,看似漫不經心地問:「有女朋友嗎?」
「沒有。」
夏冰洋看著他一笑:「男朋友?」
明凱皺眉,眼神中露出些許厭惡:「沒有。」
夏冰洋點點頭:「那你談過幾個對象?」
明凱的臉徹底垮了,站起來就往門外走。夏冰洋無動於衷地坐在椅子上吃橘子,給黎志明遞去一個眼色,黎志明追出去安撫明凱。
婁月抵著額角問:「怎麼樣?」
夏冰洋搖搖頭,道:「白皮白心兒的香蕉人,被保護得太好了,三十多的大男人還像個單純易怒的毛頭小子,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待會兒你來問,十分鐘內讓他全吐出來。」
婁月點頭:「明白。」
兩分鐘後,明凱被請回來了,新添了一名左護法,和黎志明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擁著明凱走進辦公室。
黎志明道:「組長,婁姐,這位是蘇星野律師。」
夏冰洋正在低頭剝橘子上的橘絡,聽到「蘇星野」三個字,手猛地一頓,然後皺了皺眉,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他抬起頭朝蘇星野看過去,臉色微微一僵,眼神瞬間就變了。
蘇星野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西裝和白襯衫,褲管筆直,皮鞋油亮。髮型精心梳理過,他站在夏冰洋對面,和夏冰洋隔著會議長桌向夏冰洋伸出手,連指甲都修得圓潤整齊,笑道:「你好,我是明先生的律師,怎麼稱呼?」
夏冰洋靜靜看了他片刻,然後意思性地碰了碰他的指尖,笑道:「貴姓夏。」
「哦,夏警官。」
蘇星野在夏冰洋正對面坐下,放下公文包,打開錄音筆,道:「夏警官,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夏冰洋和婁月對視一眼,婁月拿出一份資料放在長桌中間,看著傅明問:「明先生,我們查到你在7月12號中午1點23分在麗都賓館訂了一個房間,房間號是40E。這是訂房記錄,如果您有異議,麗都賓館的服務員就在隔壁,我們可以讓她——」
「這就不用了。」蘇星野笑著打斷婁月,道,「越少人知道明先生到警局越好,就不用讓服務員和明先生當面對質了。我們承認在麗都賓館——」
婁月秀眉微蹙,指關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桌面,揚聲打斷他:「蘇律師,雖然你有權利在場,但是如果你干涉警方的偵查工作,我們照樣可以把你請出去。」
蘇星野眼神微訝,似乎沒料到婁月的態度如此強硬,於是陪著笑說:「抱歉,您繼續。」
夏冰洋見到蘇星野,心裡本來沉悶又酸澀,此時看到婁月懟蘇星野,心裡頓時覺得爽快,手摸著嘴唇低低笑了笑。
蘇星野餘光瞥見夏冰洋低頭偷笑,一片劉海垂下來遮住夏冰洋的眉毛,輕輕耷在他眼睫,他低垂的眉宇間清蔚又深秀。
他心中微微一顫,這個角度的夏冰洋,讓他想起一個人。
婁月「嘩嘩」翻了幾頁,找到粉色玫瑰的照片,點著照片對明凱說:「這束花是你在哥羅多花店訂的,訂花的人是你的助理,你的助理讓花店的人把它送給了冉婕。」
婁月說完瞥了一眼蘇星野,故意道:「如果你不承認,我們找花店的員工和你的助理來對質。」
明凱國語不好,被問急了只會點頭,說:「是是是。」
婁月又問:「是你約冉婕去麗都賓館。」
蘇星野笑道:「警官,明先生才回國不久,還不習慣用國語交流,我可以幫他回答這個問題。」
婁月便道:「那你說說。」
蘇星野道:「明先生和冉婕小姐是朋友,明先生回國後想和冉婕小姐聚一聚,所以在酒店訂了一個房間。他不只約了冉婕小姐一個人,還約了其他幾個朋友。」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寫有幾個人聯繫方式的名單,正要遞給婁月,忽然改變主意遞給了夏冰洋,笑道:「您可以親自向他們詢問。」
夏冰洋掃了那份名單一眼,折起來放到一邊,看著蘇星野道:「看來你有備而來。」他避開蘇星野直視自己的眼神,對婁月說,「繼續。」
婁月便道:「好,我們現在不討論明先生約了幾個人。明先生,你定的是40E房間,對嗎?」
明凱又拿出手帕擦汗,道:「對。」
婁月忽然把印著花束照片的資料推到他面前:「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麼你的卡片上寫的是40F?」
夏冰洋身子往前一傾,單手撐著下顎,目不轉睛地盯著明凱。
明凱愣了愣,低頭細看卡片,臉色更加虛白,額頭轉眼又出了一層汗,慌道:「這、這不會,這不可能……」他說了幾句蹩腳的中文後,急得飆英文,一改之前的口吃,語速勁道又流利。
夏冰洋皺了皺眉,問婁月:「這假洋鬼子說什麼呢?罵我?」
婁月盯著明凱,冷冷地道:「他說他在卡片上寫的是40E,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會變成40F。」
蘇星野按住激動的明凱,向夏冰洋道:「夏警官,我的當事人明凱先生約冉婕小姐去的是40E房間,這一點,明凱先生的助理和花店的員工,還有被明凱先生邀約的其他幾個人都可以證明。至於為什麼冉婕小姐沒有去40E,而是進了40F房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蘇星野停住,笑了笑,又道:「或許,冉婕小姐和別人有約吧。」
夏冰洋被他這句話噁心到了,他當然聽得出來蘇星野在撇清冉婕和明凱的關係,為此,蘇星野不惜作踐死去的冉婕的名譽。
夏冰洋轉頭看著透亮的陽光下的石生花,陰鬱著臉默默地往心裡咽了一口氣,再回過頭時笑容爽朗道:「有道理。」說完向門口大喊了一聲,「任爾東!」
很快,任爾東拿著一份文件小跑進來。
「喲,這麼多人。」任爾東笑呵呵地走到夏冰洋身邊,拉開椅子坐下,把文件遞給他,「看看吧,組長。」
夏冰洋翻開掃了兩眼,掀開唇角,冷笑道:「明先生,你的臥室里是不是有一台座機?」
明凱一驚,神色慌亂地看了看蘇星野。蘇星野正要說話,夏冰洋抬眼冷冷地看著他:「如果明先生說不好國語,那我們可以陪他說英語。蘇律師,不勞煩你做同聲翻譯。」
任爾東向明凱挑眉笑道:「德、美、英、法、俄、日、義大利和匈牙利。該死的八國聯軍您隨便挑。」指了指黎志明,「我們志爺奉陪到底。」
黎志明推了推眼鏡,咽了口唾沫:「我不會說日本話。」
蘇星野臉色難看,只能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裡。
夏冰洋看他吃癟,心情很爽,轉而把矛頭指向明凱念了一串號碼,問:「這是不是你房間的座機?」
明凱硬著頭皮說:「Yes.」
夏冰洋又念了一串號碼,道:「這個號和你房間座機的號碼是綁定在一起的號碼,想必明先生很熟悉。」
明凱低頭不語,連連擦汗。
夏冰洋冷笑道:「也就是所謂的情侶號,這對情侶號,一個裝在你的房間,一個裝在冉婕的臥室,並且用你的身份辦理。我們查過兩個號碼之間的通話記錄,幾乎每天晚上你們都會通話,每次都超過一個小時。也就是說,你和冉婕用一對情侶號,幾乎每晚都會通話,你還給她送花,約她去酒店。結果你現在告訴我你和冉婕只是普通朋友,12號當晚還約了其他人去酒店,而且冉婕走錯房間和你無關,因為她和別人還有約會。明先生,你真是作踐了冉婕也噁心了你自己!」
「啪」的一聲,夏冰洋把文件扔到明凱面前,明凱眼神發直地看著桌面,嘴裡不停地重複「no」。
蘇星野拍桌而起:「夏警官,請注意你的態度,明凱先生的確和冉婕小姐保持著聯繫,但是他們只是普通朋友。」
夏冰洋揮揮手:「東子,帶蘇律師出去上個廁所。」
任爾東把蘇星野連拉帶拽地拖出辦公室。房門「啪嗒」一聲被關上,明凱像是終於爆發了一樣,捂著臉默默流淚。
夏冰洋拖著椅子坐在他正對面,道:「明先生,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天了嗎?」
明凱點了點頭。
夏冰洋便問:「你和冉婕是什麼關係?」
明凱說完,黎志明向夏冰洋翻譯:「我和冉婕是情人。」
「剛才為什麼不承認?」
黎志明:「因為我家裡人不同意我和冉婕交往,他們一直阻撓我們。直到冉婕死後,他們才知道我和冉婕的關係。他們不允許我和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女人扯上關係,那樣會對我們的家族企業形象造成惡劣的影響。而且冉婕死在我和她約會的酒店裡,他們擔心我會受到牽連,所以讓我和冉婕劃清界限。」
這個理由真是讓人無fuck說。
夏冰洋問:「你寫給冉婕的卡片,到底是40E還是40F?」
黎志明:「40E,我向上帝發誓,我寫的是40E。」
夏冰洋想了想:「你寫好卡片之後,花都經了誰的手?」
黎志明:「只有花店員工。」
夏冰洋又問:「12號那天晚上,你並沒有到酒店赴約,為什麼?」
黎志明:「我去了,當我到酒店的時候冉婕已經死了,警察把酒店封鎖起來,我害怕極了,就讓司機來接我,之後就回家了。」
這麼說來,這位一直站在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家族企業繼承人真是夠膽小,夠怕事,夠窩囊。冉婕為他死得真不值。窩囊的繼承人先生在口供上簽字後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夏冰洋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悲。
婁月略有所思道:「明凱不像在說謊。」
夏冰洋點了一根煙,哂笑道:「他連說謊都不敢。」說著,用煙點了點任爾東,「去把送花的員工帶回來。」
任爾東道:「你懷疑是花店員工在卡片上做手腳?」
夏冰洋道:「現在還是有兩種情況:一是花店員工做了手腳,這一點很好求證,查查案發時花店員工有沒有不在場證明就行了。二是冉婕自己不小心擦掉了字跡,這可就難求證了。」
婁月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冉婕有給花朵灑水的習慣,或許她不經意地破壞了字跡。出門時確認了一遍房間號,但是那個時候字跡已經被她破壞了。」
任爾東心裡一陣森寒:「你們是說,是冉婕自己害死了自己?」說完打了個哆嗦,「靠,這也太變態了。我還是去找送花的那小子吧。」
任爾東把黎志明拽去做伴,辦公室里只剩下夏冰洋和婁月。婁月看著趴在桌子上剝橘子吃的夏冰洋,觀察著他的臉色,道:「剛才你有點反常,認識那個律師?」
夏冰洋實話實說:「算不上認識。」
「那就是認識?」
夏冰洋低頭沉默,把整隻橘子都剝光了皮,才輕飄飄地說:「很多年前見過一面,對他還有點印象。」話音剛落,房門被叩了兩聲,隨後,蘇星野走了進來。
夏冰洋見到他,立刻坐直了身子。像一隻懶散的貓豎起了毛髮,拱起了脊背,做出隨時準備進攻的模樣。蘇星野慢慢朝夏冰洋走近,笑道:「我剛才一直覺得你有些眼熟,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你。直到剛才看到桌上的這盤桃子,我才想起來。」
他看了一眼夏冰洋右手邊有序摞在一起的一盤鮮紅的桃子,拿起一個桃子放在夏冰洋面前,笑道:「原來是你啊。」
夏冰洋垂下眼睛看著表皮鮮紅的桃子,清楚地看到桃子表面那一根根白色的絨毛。這麼多年過去了,夏冰洋發現他仍然對桃子「過敏」,依舊不敢看,也不敢碰。
夏冰洋雙手撐著桌面慢慢站起來,慵懶又冷漠的目光在蘇星野臉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蘇星野的眼睛,道:「紀征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