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竊聽(一)
2024-06-17 18:27:42
作者: 天下無侯
這天晚上回到家,沈傲很想當面質問父親,曹節所在的忘川健康服務公司,給奶奶提供了什麼服務;曹節給父親的那筆錢,到底是什麼錢;奶奶床尾那個攝像頭,又是怎麼回事。
他再三琢磨,還是忍住了。他知道,既然父母有意隱瞞,就有他們的理由。質問,很難得到結果。他知道,在父母眼裡,他是個衝動的孩子,有些事不告訴他,是不想他惹事。依循父母這個邏輯,他探求真相的欲望更強烈了。衝動?他從不這樣認為自己。
他進了奶奶的臥室。
除了一些舊家具,那裡再也找不到老人的生活痕跡了,那些屬於亡者的被褥、衣物,早已燒掉。
他環顧四周。哦,那個木質衣架還牢牢地釘在床尾的牆面上。他走過去,呆呆地望著那片牆。他早就發現,藏在衣架後面的攝像頭不見了。只是他不知道,那玩意兒究竟是什麼時候、被誰拆除的。很可能是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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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攝像頭拍下的,只能是奶奶的影像。可是,誰會對一位瀕臨死亡的老人感興趣呢?曹節所在的公司?可是,那些影像能有什麼用?
他正苦苦琢磨時,手機發出了提示音。他打開一看,微信收到兩張照片,是李文璧發來的。照片上的人,矮胖,圓臉,戴著眼鏡,提著禮物,在醫院走廊上,跟另一個男人說話。「沒錯,是曹節!」他回復了微信,立刻趕往醫院。李文璧在腫瘤病區等了大半天,也沒見到可疑人物。晚上,她正要下樓買飯,在電梯口碰到個矮胖男人。
那男人提著禮物,神情輕鬆,步態從容,一看就不是病患家屬。這時她電話響了,是同事打來的。她接起電話,應付著同事,注意力卻一直在那個矮胖男人身上。矮胖男人進入走廊,經過護士站,在右側第三間病房前停步。另一個男人從病房出來,迎上了他。隨後,那兩個人往走廊深處走去,在一扇窗戶前停下來。李文璧見矮胖男人剛好面朝外,趕緊偷拍了照片,發給沈傲,經確認來人正是曹節。
只是有一點她很意外。右側第三間,正是秦向陽母親的病房。裡面出來的那個男人姓劉,李文璧聽過,護士叫他劉zhu。她當時不確定,是哪個zhu。
那人叫劉駐,是濱海下轄清河市西關國有化工廠的普通職工。劉駐父親,跟秦向陽母親是鄰床。陪床時,李文璧注意過病患名牌,劉駐父親叫劉保傑,患的也是胰腺癌,正進行一期化療。
這時她才想起,這個曹節,她之前見過。她確定,曹節不止一次來找過劉駐。她慣性地把來人當成了探病者,並未過多留意。她估計,秦向華對曹節會更有印象,因為他日夜都在病房。
曹節跟劉駐仍在交談。李文璧回到病房,找了個理由,叫秦向華去買飯。
秦向華走到門口時,李文璧小聲問:「走廊那頭,跟劉駐說話那人,你見過嗎?」
「見過。」秦向華瞥了一眼。「他常來?」
「見過幾次。怎麼了?」「沒事,好奇。」
秦向華走後,她回到走廊偷看曹節。可是病房走廊上沒有休息椅,她意識到自己站在門口太突兀,只好拐進了電梯間。那裡剛好有椅子,她若無其事地坐下,心裡急得不行。
過了一會兒,劉駐送曹節出來了。兩人走到電梯前,握了握手。曹節示意不用送,自己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的剎那,曹節盯著李文璧看了一眼,恰逢李文璧也在看他。兩人視線對視之際,電梯門關閉。
劉駐跟李文璧打了個招呼,回房。這時,另一部電梯開門,沈傲來了。「他剛走!」李文璧對沈傲說。「哦?有什麼發現?」沈傲摘下口罩,在李文璧邊上坐下。
「他來見了一個病患家屬,那家屬姓劉,剛好跟我家人一個病房。他們聊了一會兒,可惜無法近前探聽。」李文璧說。
沈傲沉默片刻,拍著大腿說:「這就對了!起碼能證實我的結論,腫瘤患者就是曹節的業務對象!」
「廢話!忘川公司註冊業務就是殯葬服務!下一步怎麼辦?」李文璧眨著大眼問。
「這不明擺著嗎?大姐!」沈傲說,「跟那個姓劉的套話啊!你們不正好一個病房嘛!」
「嘿嘿!我也這麼想!」
「就一條,千萬拐彎抹角,別讓對方察覺。對了,你病房裡一共幾個病人?」
「三個。」「他們知道你是記者嗎?」
「我應該沒提過自己身份,不過,不保證秦向華沒提過!」
「秦向華?」「哦,我對象的弟弟,他天天在。」「你對象呢?」「他是警察,忙得很。」李文璧嘆道。
「警察?」沈傲遲疑片刻,說,「這事,先別跟你對象提。」「為什麼?」「這是暗訪啊,大姐!我們總該先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李文璧點頭。她本是機靈、果敢之人,可是沈傲太有主意,她發現在這個年輕人面前,自己真要成傻大姐了。
這天晚上,李文璧本打算回家的,由於曹節的到來,她改變了主意。沈傲走後,她回到病房。癌症病房,也許是世界上最壓抑的地方。每到深夜,陽降陰升,正氣遂弱,
患者會發出比白天更令人心痛的哀號。家屬們身心俱疲,仍要以最溫暖的言語,去撫慰患者。只有身處那個環境的人,才能真切地體會到,人間最美好的祝福,是祝你健康。
屋裡開著電視。人們之間早已熟悉,卻沒什麼交流。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燈關了,只剩床頭的幾盞小燈亮著。
「你該回去了。」秦向華小聲對李文璧說,「順便提醒我哥,兩天後手術。」
「今晚我在這兒,你回去歇著!」李文璧說。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來。「那哪行!」秦向華搖頭。
「聽我的!」李文璧果斷地說,「日子還長呢,不休息,怎麼應付得來?」秦向華沉默了一會兒,同意了。他知道李文璧說得沒錯。可是,這時候,應
該是秦向陽和他倒班才對!怎能讓李文璧煎熬呢?「秦向陽,你他媽在幹嗎?」他心中極為不滿。這是李文璧第一次值夜。
床邊有個躺椅,她坐在上面,兩眼放光,時不時向劉駐看兩眼。劉駐在外面不停地抽菸,抽到半夜才回房。他經過李文璧時,身上的煙味把
李文璧嗆得不行。後來,劉駐在父親床邊打了個地鋪,翻來覆去,似乎難以入睡。秦母很和善。清醒時,她喜歡拉著李文璧的手,問長問短。晚上這個點,老
人並未睡去。半夜還要打針,打完針還要方便,她在等。但她不忍打擾李文璧,一直閉眼假寐。
今晚,好像找不到同劉駐攀談的機會。李文璧硬熬到後半夜,伺候老人方便後,才堪堪睡去。她做了個夢,夢到曹節來找秦向華談話,說要拿老人的器官賣錢……
早上五點多,她突然驚醒,用了很長時間,去舒緩夢中的情境。她閉著眼,渾身酸痛,正要再睡,房門口傳來一連串動靜,徹底驚擾了她的睡意。
房間裡來了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李文璧眯著眼看。她認識那倆人。一個是劉駐的媳婦,一個是劉駐的姐姐,
先前都來探望過劉保傑。聽到動靜,劉駐翻身坐起,輕聲說:「來了?」兩個女人點頭,放下手裡的東西。劉駐媳婦小聲問:「談好了?」「噓!出去說吧!」隨後,三人走出病房。「什麼情況?」李文璧馬上坐起,腦子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她悄聲走到門口偷聽。
外面沒動靜。她輕輕打開門,挪到走廊上。走廊上沒人。
護士站離她不遠,隔著三個門口。她往那兒看了一眼,那裡也沒人,估計護士去查房了。
護士站設在走廊中央,正對電梯間,中間有道玻璃門,把電梯間和走廊隔
開。李文璧屏息凝神,聽到電梯間裡有說話聲。她精神一振,悄悄走過去,靠在門邊的牆上,打開了手機錄音。「昨晚跟曹經理談好了,合同回家簽,這裡不方便。」這是劉駐的聲音。「只能提百分之十?」劉駐媳婦問。「那是人家的規定,不少了。」劉駐說。「獎池一共多少錢?」劉駐姐姐問。「我哪知道!曹經理說,幾百萬算少的!」劉駐說。「那不錯啊!」劉駐姐姐說,「咱們能參與嗎?」「能。咱不參與,那太不像話!咱賺點提成得了。」劉駐說。「也是。咱提前先說好,不管提多少,咱兩家五五分!」劉駐姐姐說。「行!先說清楚最好!」劉駐媳婦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對咱家所有人都好!」劉駐說,「曹經理講了,
他會幫忙聯繫中藥,但不保證治療效果。相關費用,從咱提成里扣。」「中藥?還扣錢?那咱要嗎?」劉駐媳婦問。「廢話!那是我爹!再說,曹經理強調了,那是合同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使
用人家聯繫的中藥,以保證他們公司的人道主義精神。人家是公益公司,不想害人!」劉駐說。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劉駐媳婦說:「今天就出院?」「對!越快越好!」劉駐說。「咱爸那兒,誰去說?」劉駐媳婦問。「當然我姐。對吧,姐?爸和你最親!」劉駐說。聽到這兒,李文璧一頭霧水。這時,護士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李文璧趕緊回屋,閉目裝睡。幾分鐘後,劉駐等人回到病房。
這時,劉保傑早已醒來。劉駐環視房內。秦向陽母親背朝他側臥,是不是醒著他不知道。陪床的李文
璧似乎沒醒。另一張床上是個中年人,此刻仍在酣睡,中年人的家屬回家了,天亮才來。
劉駐媳婦帶來了熱雞湯。劉駐親自餵給劉保傑。老人努力喝了一小半,很是欣慰。接下來,幾個人圍坐床邊,陪老人說了一會兒話。劉保傑體內癌細胞轉移,
小腦被壓迫,幾乎不能講話。面對問候,只能報以熱切而含糊的回應。天漸漸亮了。
劉駐看了看表,給姐姐遞了個眼色。劉駐姐姐會意,湊到老人眼前,柔聲道:「爸!您身子骨太弱,不適合繼續化療。我們商量了,接您回家靜養,您看行嗎?」老人努力張了張嘴,舉起手比畫了一下。劉駐姐姐大概明白老人的意思,她說:「爸!這事咱不能全聽醫生的,人家
是量體裁衣,看咱有多少錢,都給咱掏光。」劉駐小聲插言:「爸,我姐說偏了,她是好意。咱回家,不是不治了,咱還治,咱抓中藥,保守治療。」劉保傑輕輕嘆了口氣,他心裡似乎明白兒女的意思。
李文璧豎著耳朵,閉著眼,強行製造呼吸的節奏感。她有點想多了。劉駐等人並不太在乎她的存在。他們正在處理家事,在他們看來,那跟外人沒任何關係。
劉駐媳婦是個急性子。她見公公不能說話,來回踱了幾步,彎下腰說:「爸!我們真的商量過了,
都為你好!咱這樣,你要是還想住院化療,就別眨眼;要是想回家保守治療,就眨眼!」
一聽這話,劉保傑嘴唇哆嗦了幾下。劉駐輕聲咳嗽,他想提醒媳婦,那話有點過分,勸人哪有那麼勸的?劉駐姐姐沖劉駐搖頭,劉駐把話咽了下去。劉駐媳婦見沒人反對,便重複道:「爸!你要是還想住院化療,就別眨眼;
要是想回家保守治療,就眨眼!一、二、三……」
李文璧悄悄睜開眼。微光下,她看到劉保傑的臉漲得通紅。老人聽明白了。他努力睜著眼,一會兒看向兒子,一會兒看向女兒,一會兒
看向兒媳。他的目光在親人之間來回穿梭數遍,最後投向白色的天花板。一分多鐘後,老人眼角滑出一滴淚,隨後,他眨了眼,同時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
李文璧靜靜地把一切看在眼裡。「爸眨眼了!爸同意回家!」劉駐媳婦解脫似的說。
劉駐也輕輕嘆了口氣,攥著劉保傑的手,小聲說:「爸,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放心吧,這樣做真的對大家都好!」
天終於亮了。李文璧起身去打熱水。在水房,她撥通了沈傲的電話。「他們今天要出院!」
「出院?」「今早,我偷聽到他們說話。劉保傑的家屬來了,在電梯間講悄悄話。」「有收穫?」
「絕對有!」「太好了,我這就趕過去!」
沈傲趕到醫院時,劉駐正忙著為老人辦出院手續。李文璧把沈傲拉到步梯,拿出手機,叫他聽錄音。沈傲仔細聽了幾遍,總結了幾個關鍵詞:獎池、百分之十、合同、中藥、合同的一部分。
「聽懂了?」李文璧問。沈傲回味著說:「屁話!具體怎麼玩,還是不清楚。但能肯定,我奶奶跟那
個劉保傑一樣,都是曹節的業務,我爸拿到的那筆錢也是獎池的百分之十。還有中藥,我奶奶也喝過中藥。」
「裡頭一定有大新聞!必須搞清細節!」李文璧急道,「可是人家要出院,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沈傲似乎早有準備,他搖著煙盒問,「那個劉駐,抽菸嗎?」「抽得可凶!昨晚抽到半夜,回屋時把我好一通嗆!」
「哦?」沈傲掏出一樣東西。那是個名牌打火機,半新不舊。「你找機會,把這個打火機放到劉保傑病床上。」「放哪兒?」
「枕頭下面。哦,不,放床尾吧,那樣更像是有人遺落的,你只要保證劉駐他們收拾床時,一定會看到它。」
「放這玩意兒幹嗎?」「它裡面有個竊聽器,能用手機監聽!」
李文璧露出懷疑的神色。打火機里哪有空間放竊聽器?她不信。沈傲把打火機拆開,給她看。
李文璧這才明白過來。那個打火機的鋼製外殼跟內膽,並非原裝。本來,內膽跟外殼應是嚴絲合縫的。沈傲捨棄原裝外殼,找來個尺寸合適的大外殼,放入內膽後,大外殼底部就多出來一部分空間。他在那個空間裡放了個微型竊聽器。
李文璧連聲說想不到。「可惜了我的打火機!」沈傲搖搖頭,說,「這麼弄也是有風險的。你看,這個外殼大,內膽小,兩者契合就不嚴密,我在它們的縫隙中抹了膠,省得內膽滑出來。另外,打火機的蓋子也扣不嚴實,調鉸鏈也沒用,希望劉駐注意不到這些細節!」
「你確定劉駐會帶走它?」沈傲點點頭:「他是老菸民,這麼漂亮的打火機,能不要?」「妙哉!多虧你早有準備!」李文璧開心地笑起來。「嗯!到時候,手機接通竊聽器就能監聽。只不過,我把它相關聯的手機號
設置成了你的!」「為什麼設置我的?」
「我就是個窮學生。你呢,好歹是個記者,你對象又是警察!事後萬一暴露,起碼沒我啥事!」沈傲笑道。
「你怎麼這樣!」李文璧急眼了。「我開玩笑的!」沈傲認真說道,「萬一暴露,以你的身份,他們不會把你怎樣的!」
李文璧認同了沈傲的說法。這件事,沈傲主動找她暗訪,已是難能可貴,怎能再讓他冒險呢?
商量完,她拿著打火機回房,沈傲去學校圖書館,繼續突擊畢業論文。每天早晨,是病房裡最有生機的時候。又熬過了一夜的病人們,隨著太陽的
升起,點燃了新一天的希望。劉保傑的眼神中沒有希望。他茫然地注視著家人出出進進,辦出院手續。李文璧緊握著打火機,走到秦母和劉保傑的病床中間,若無其事地站了一會兒,趁人不注意,把打火機丟到了劉保傑的床尾。放完之後,她後悔了。劉保傑蓋著被子,打火機在被子外面,離劉保傑的腳很近,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她覺得有點假,伸手取回了打火機。放哪兒更自然呢?她正凝神琢磨,劉駐等人回來了。
這可咋辦?李文璧的手猛地一抖,打火機滑落到床尾,掉進了床縫裡……劉駐辦完了手續,借來個輪椅。他給老人穿好衣服,把老人抱到輪椅上。女人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出院了?」秦向華回來了,笑著跟劉駐打招呼。
劉駐點頭,臉上帶著釋然的表情。他推著老人往外走,女人們抱著雜物跟著。
那個打火機,還靜靜地待在床縫裡。「豬!」李文璧罵自己。
眼看人家就要走了,她趕緊站起來,指著床尾叫道:「劉哥,這兒有個打火機,是你落下的嗎?」
劉駐走回來,從床縫裡摳出打火機,打開翻蓋,噌地按下滾輪。一簇有力的火苗隨之燃起。「是我丟的,謝謝!」他把打火機放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