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銀藏
2024-06-15 04:03:50
作者: 薄須
銀藏第一次見到裴雪聽的時候,只覺得這個女孩的眼睛好亮,像是深山裡穿透濃重枝葉而來的陽光。那時候她才十八歲,滿臉的桀驁不馴,坐沒坐相地扎在行動科辦公室的沙發上,像只警惕的小刺蝟。
裴雪聽得意洋洋地說自己是這年執行官考試的第一名,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行動科很少有人是通過執行官考試進來的,裡面多數時候是畢方、玄武和鮫人之主這樣的角色。
她是第二個通過考試進來的人,銀藏是第一個。
那時候銀藏已經進入黃昏議會好幾年了,心裡總是裝著很多事,還要照看著陸吾塞過來的這個小累贅,很是心累。
裴雪聽咋咋呼呼的,下手又沒有輕重,抓個小妖怪都能攆著妖跑了好幾條街,差點把妖逼得當場現原形。信息科天天跟在她背後擦屁股,氣得打上門來告了好幾回狀。
「銀藏你管不管?」信息科科長頂著辦公室的門,從那條不大的縫隙瞪著裡面的人,「我們科這星期為了她搞出來的動靜壓多少回熱搜了,加班加得鍵盤上掉的都是頭髮!你不管送過來我給你管,禁閉室里關兩天就老實了。」
銀藏單手壓著大門,眉梢在對方說到「禁閉室」三個字的時候就壓低了下來,一改平日裡好說話的模樣,不咸不淡地說:「哪裡就至於去禁閉室了?我可管不了她,你要關她禁閉就去找局長。」
然後手上一用力,把人擋在了外面。
裴雪聽四仰八叉地癱在沙發上翻報紙,嘩啦啦的和外面風吹樹葉的聲音打成一片,「這人真小氣,他不是也有加班費領嗎?」
「得了便宜還賣乖。」銀藏呵斥她,「不知道我們的工作是需要保密的嗎,紀律原則都背到哪裡去了?」
這麼兩句批評對裴雪聽來說不痛不癢,她笑嘻嘻地說:「知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保證聽話。」
銀藏知道她不會改,也拿她沒有辦法。銀藏不知道裴雪聽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居然能讓陸吾親自叮囑讓他帶著。在銀藏看來,她除了有點身手,修行法門都很稀鬆,只有洞察力值得一提。
銀藏戴著兩幅面具來回演戲,演得自己心力交瘁、人格分裂。每天晚上回家裡躺著,姿勢板正得馬上就能推進火葬場裡燒了,腦子裡血淋淋的陰謀來回打轉,卻不合時宜地冒出來開晨會的時候,同事欠揍的嘴臉——「哎,你們科那姑娘又闖了什麼禍?」
實在是擾人清夢。
但銀藏又總是對裴雪聽很包容。
有一次,裴雪聽開她哥的車在十字路口出了車禍。
闖紅燈的跑車橫插進來,把裴雪聽的車直接懟得彈出去十幾米,副駕駛座上車窗玻璃全碎。幸而有被害妄想症的裴雨頌給車子做了加固,裴雪聽僅僅是腦門在方向盤上撞出了血。
她不敢回家,又沒地方可去,乾脆可憐巴巴地跑到銀藏家裡求收留。
「你都快二十歲的人了,」銀藏用碘伏輕輕地擦著她額頭上的傷口,皺著眉說,「怎麼一點性別意識都沒有?我是個身體健全的成年男人,你不該三更半夜往我這裡跑。」
這都是冠冕堂皇的藉口,實際上他剛剛在書房電腦上和黃昏議會的人聯繫,裴雪聽翻進他家客廳陽台的時候把他嚇得一哆嗦,差點把顯示器扣桌面上。
「你像人嗎?」裴雪聽疼得噝噝地倒抽涼氣,得寸進尺道,「你渾身上下都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和死人的唯一區別就是會喘氣。睡你家跟睡太平間區別很大嗎?」
「油嘴滑舌。」
「我這是在夸師父你無欲無求,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裴雪聽嘻嘻哈哈的,無意中戳中了銀藏心裡的某個點,手下忽然一重,疼得裴雪聽「嗷」的叫了一聲彈起來。
「自己睡沙發。」銀藏掩飾自己的事態,繞回房間裡抱了一床被子扔在她身上。
「得嘞,我和您家的沙發熟得左手摸右手。」裴雪聽舒舒服服地往沙發上一躺,順手開了旁邊的暖風機,愜意地說,「師父晚安。」
銀藏家裡冷得像是地窖,沒有空調也沒有地暖,這台暖風機還是裴雪聽在這裡混吃混喝混住宿,在沙發上滾了三天把自己滾感冒了,銀藏迫於無奈才抱回家的。
——
銀藏一夜無眠。
他睜著眼睛看了一晚的灰色天花板,上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的眼底卻不由自主地翻湧起了紅色的血潮和覆蓋過來的蠱蟲。銀藏曾經嘗試藥瞎自己的眼睛,卻絕望地發現那些蠱蟲像是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無論如何都無法根除。
銀藏出身納西古寨,是大祭司的兒子。
納西古寨是母系氏族,他由寨子裡的老人撫養長大,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銀藏生來仿佛就只有這個名字,除此之外,就連他偉大的母親也不屬於他。
大祭司永遠不屬於某個人,甚至不屬於她自己,她只屬於納西古寨。
後來銀藏離開這個封閉又瘋狂的地方,學到了一個詞,叫「共同財產」,覺得又冰冷又契合。
銀藏九歲被選中到大祭司身邊學習蠱術,同他一起的還有九個女孩子。其中有個女孩,眼神總是凶凶的,看起來像只炸毛的小貓,有人在私底下叫她「阿賈娜」。
之所以要私底下叫,是因為包括銀藏在內的十個孩子在被選中的當天,就由大祭司親手用開滿桃花的細枝蘸取清水灑在額頭,意為就此洗去前塵、姓氏和名字。
而銀藏會記得她,是因為他們是最後活下來的人。
那時特調局還未徹底接管西南,納西古寨中保留著許多原始、野蠻甚至殘暴的習俗。
其中之一,就是大祭司的選拔。
十個孩子被關進沒有窗戶的屋子,再把門封死。屋子裡沒有光線,沒有食物和水,只有蠱蟲。孩子們一開始會恐懼,然後就會在黑暗的環境下徹底暴露血液里的獸性,把同伴變成食物。
他們同時也是蠱蟲的食物。
納西古寨的大祭司身上可能寄居著不下一百種蠱蟲,只有能馴服蠱蟲,或者被蠱蟲接受的人才能活著走出去,繼承大祭司的位置。
那些抱著希冀走進來的孩子,要麼被蠱蟲吞噬得只剩骨架,要麼被上一秒還拉著手的朋友吃進肚子裡。
最後阿賈娜和銀藏都不願意再動手,老人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會失去兩個孩子,於是做出了妥協。銀藏主動放棄了競爭的機會,保證再也不會回到寨子,就此離開。
臨走的時候,阿賈娜和他說:「我記住了你的名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堂堂正正地回到這裡。我會成為新的大祭司。」
取代大祭司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死上一任大祭司。
「我不想再回到這裡了。」銀藏看著守候在小屋外的大人們,一具具白骨從裡面抬出來,他們只能憑藉上面的衣物殘片辨認身份,然而沒有人哭,他們仿佛習以為常。
銀藏搖搖頭,說:「祝你能好好活著。」
銀藏流浪到山下,被一家福利院收養了。他長得秀氣斯文,身體健全,而且是個男孩,院長和義工們都認為他很快就能被收養。但福利院裡的孩子們不喜歡他,有的是因為嫉妒,有的是因為他身上總是冷冰冰的。
離開納西古寨以後,銀藏發現自己不能洗熱水澡,他的體溫一旦升高,身體裡蟄伏的蠱蟲就會開始躁動。那些深埋在他皮膚、血管下的蠱蟲像是要把他從裡到外撕裂。
銀藏覺得納西古寨的印記像是烙進了他的骨頭裡。
十五歲的時候,西南分局發現了銀藏的存在。
分局當時剛剛建立,西南地區的天師世家要麼收攏招安,要麼服從管轄,如果有違法亂紀、罔顧人命的,當然也要伏法。西南分局第一個要開刀的,就是納西古寨。
出乎意料的,納西古寨很順從地接受了管轄,大祭司頂著一眾老人的怒火同意了特調局的所有要求。
銀藏站在分局的幹員背後,靜靜地看著桌邊和分局局長談條件的少女。她早就不是當年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咬著牙抹眼淚的小女孩,抽條後的身體柔韌得像是柳枝,眉眼間也開始有了可以稱之為「風姿」的影子。
寨民們再也不叫她「阿賈娜」,他們恭謹地喚她「大祭司」或者「仰阿莎」。
仰阿莎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對著他眨了下眼睛。
銀藏悄悄地笑了一下。
事成之後,銀藏進入特調局成為幹員,有戶口有編制有工資,沒有任務的節假日還會回到古寨和仰阿莎喝茶。
他們本以為以後就好了。
直到仰阿莎因為殺人被判終身監禁。
——
「你來了,我記得你們有規定,探視時間有限?」仰阿莎點亮桌上的燭火,抬起眼睫看著他,沉重的鐵鏈蜿蜒著沒入燭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本來不是非殺那個人不可的,為什麼要這麼做?」銀藏又是惱火又是不解地問。
「他們讓我選下一任的大祭司。」仰阿莎平靜地說。
銀藏愣住了。
「如果我不選,他們就會視我為蠱神的叛逆者,把我推上火堆燒死。」仰阿莎輕蔑地笑了一聲,「我不怕死,但我死之後他們仍然會用他們的方法選出大祭司。」
但仰阿莎殺了人,分局就此意識到這個地方埋著一顆定時炸彈,會投入更多的精力來監管。那些老人們或許可以燒死仰阿莎,但還不夠格和分局拼個魚死網破。
只是分局能桎梏他們一時,又是否能拿捏他們一世呢?
沒有人知道。
「這個地方真是冷啊,」仰阿莎流水般的目光緩緩地從屋頂上掃過,「這裡的天像是永遠都不會亮起來了。銀藏,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我做不到我說的事,對不起。」
——
銀藏打了報告遞給分局乃至總局,收到的回覆卻是「罪不溯及過往」。各個天師世家、宗門本就對特調局的風吹草動敏感得不行,特調局稍有動作,他們就要炸毛,所以根本不能拿納西古寨怎麼樣。
銀藏忽然覺得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等到仰阿莎死了,古寨里執著於「蠱神」傳承的老人仍然會把孩子送進那間屋子。
除非納西古寨的血脈徹底斷絕。銀藏萌生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以至於後來黃昏議會的那人許諾他「天師新的未來」時,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毀掉整個納西古寨。
但後來銀藏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但為時已晚。
——
「聽聽,你為什麼要進特調局?」
殲滅天命教的前一天晚上,銀藏鬼使神差地問裴雪聽。他聽著這個女孩搖頭晃腦地說因為沒有辦法過普通人的生活。明明不是什麼好事,裴雪聽卻不見半點沮喪,甚至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如果我們都能過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銀藏出神地想。
行動科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銀藏種下的蠱蟲,包括裴雪聽。
行動當天,銀藏計算著裴雪聽的位置引爆了炸彈。她被坍塌的石板掩埋在了爛尾樓角落,三角結構剛好撐出一個空間,沒讓她當場斃命。但裴雪聽居然從那個鬼地方爬了出來。
銀藏回頭看著她端著槍的手微微發抖,質問他是不是有苦衷。
銀藏忽然感到無比的平靜。
他做錯了很多事,他自以為是的交易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包括依賴他、新人他的裴雪聽的家人。
銀藏種在同伴們身上的蠱蟲叫「獨活」。
獨活沒有子母蠱,但同一人同一批煉出來的獨活中,只能有一隻獨活的宿主能活下來。一旦蠱師開始催動蠱毒,宿主們就不得不自相殘殺。
銀藏煉出這隻蠱蟲的時候,莫名覺得自己回到了那個沒有光的屋子裡。只是這一次,被關在裡面是不是互相不知道姓名的孩子,而是朝夕共處、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同伴。
還有銀藏明里暗裡、千方百計保護過的學生。
這一生,幸而他不是一無所有,孑然一身。
「開槍,別讓我看不起你。」
這一次,我選你活。
——
清明。
裴雪聽空著手去了公墓,被門衛大爺瞪了好幾眼,沒見過對死人還這麼扣門的。她在荒草叢生的公墓里找到了那塊石碑。石碑上潦草地刻著生卒年,還有墓碑主人的名字「銀藏」,連張照片都沒有。
特調局當初損失慘重,本著人道主義沒把銀藏挫骨揚灰,但也不會有多上心。
裴雪聽靜靜地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檀真找過來。
「下雨了。」檀真用傘遮住落在她身上的細雨。
「那天我看見他了。」裴雪聽忽然說。
「哪天?」
「我在醫院裡醒過來的那天。」裴雪聽輕聲說,「我本來都要跨過忘川河了,他突然叫住我,讓我往回走,別回頭。」
「你恨他嗎?」
「我不知道。」裴雪聽有些茫然,「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