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末代皇帝

2024-06-15 04:03:52 作者: 薄須

  江南又下雨了。

  楚懷南靜靜地坐在懸掛了黃銅風鈴的廊下,面前燒著一盆炭火,火光為他蒼白清秀的面孔暈染了一片暖色。他身後的殿門緊鎖著,外面隱隱傳來宮人哭喊的聲音、刀劍碰撞的聲音,從宮牆上眺望出去,隱隱可見被火海映紅了半邊的天。

  長篇累牘的奏摺堆在楚懷南手邊,這些過往不容他置喙的奏摺被他一一翻開,指尖拂過上面的文字,又拋進炭火里。他燒完了所有的奏摺,面前的火焰躥起一尺高,燒得他面頰發燙。

  外面的哭聲更大了。

  楚懷南想起帝都城破的那天,身上都是香味的宮人把他藏在井中的水桶里,天上娓娓地飄落下細雪來。

  仿佛舊事重演。

  「陛下,快走吧,北蠻子打進來了!」宦官帶著哭腔重重地伏地叩首。

  「姑姑走了嗎?」

  

  「長公主已經出城,下落不明!」

  楚懷南走進大殿裡,抽出供奉在歷代大徵皇帝靈位前的天子劍。但他沒有去那條密道,而是徑直走向了殿門。

  「你走吧,你們都應該走,只有我不該。」楚懷南搖搖頭道,「我是個沒用的皇帝,保護不了我的子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一點事了。」

  宦官從他的話里聽出了必死之志,痛哭流涕,然後一頭扎進了密道。

  楚懷南笑笑,打開了大殿的門。一個北蠻士兵正按著年輕的宮人慾行不軌之事,熱血上頭的士兵沒聽到後面的腳步聲,楚懷南一劍刺進他的心口,血液順著血槽噴射出來。

  瞪大了眼睛的士兵緩緩倒下,宮人連哭都不敢哭了。紅色的血潑濺在她雪白的皮膚上,像是祭壇上被剝乾淨里的白色羊羔。

  「陛下?」宮人不敢相信這個柔弱的小皇帝殺了北蠻人。

  「跑吧。」楚懷南說。

  楚懷南提著劍從長廊上繞到宣政殿前,野獸般的北蠻士兵們驚異地看著這個文秀的年輕人。楚懷南身上還穿著龍袍,他的身份毫無疑問。在情報里,楚懷南是個連雞都沒殺過的人,但他的劍上分明是血。

  「小皇帝,你是要在我面前自刎以示你的貞烈嗎?」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皇太孫俯視他,抬手制止了想要射殺他的人。

  周圍的人發出一聲鬨笑。

  「不,我相信我活著比死了對你們有用。我活著,你們就可以肆意踐踏大徵的尊嚴,甚至威脅大徵遺孤。」楚懷南聲音平靜,「但我要是以身殉國,剩下的人會拼死反抗,你們會死很多人。」

  皇太孫的面色有些凝重。

  「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停手,勿傷百姓一人;我和你走——」楚懷南仰頭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冷定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北蠻士兵見不得自家主子被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原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揚起馬鞭對著楚懷南抽了下去。沒人看見皇太孫腕上如何動作,那根馬鞭就被他攥在了手裡。

  「我准你動他了嗎?」皇太孫冷冰冰地說,拽過那根馬鞭扔在了地上。

  隨後,皇太孫眯起眼睛端詳楚懷南半晌,突然抽過鞍上的絆馬索拋了出去。楚懷南心頭一顫,卻沒有躲。絆馬索在楚懷南的腰上纏了兩圈,是草原人套馬的身手。

  皇太孫手上用力,把楚懷南生生從地上拔了起來,抱小羊羔似的把人按在馬鞍上。

  「我覺得你的提議很不錯,你們中原人果然很狡猾。」皇太孫劈手奪過楚懷南手上的天子劍,扔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

  北蠻人攻下江南的行宮第三天,下了一場暴雨,像是要把磚縫裡的血跡洗刷殆盡。

  有一個宮人跌跌撞撞地從藏冰的地窖里跑出來,穿過空無一人的宮殿,來到了宣政殿前。這裡的屍首無人打理,發酵出一股腐爛的臭味。那把銀亮的天子劍橫在地上,劍刃上還沾染著一絲乾涸的血色。

  宮人無力地在天子劍前跪下,捂著臉哭喊出一聲——「陛下」。

  ——

  「我原來的名字不叫楚懷南。」

  皇太孫看著面前醉得搖搖晃晃的人,饒有興味地托著腮等他說下文。皇太孫擄回了大徵皇帝,大可汗很高興,這是對大徵人莫大的侮辱。若是這皇帝再軟弱些、荒唐些,他會更高興。

  可楚懷南寧願置身陰冷潮濕的詔獄,也不願去宮殿裡享受榮華富貴。

  皇太孫常常來找楚懷南喝酒,楚懷南卻只是小酌,從不失態。

  今天卻破了例。

  只因今日是惠明太子的忌日。

  「我原先叫楚眀瑾,瑾為玉。後來父親說,玉石剛直易碎,又逢北蠻南下、邊關節節敗退,他便為我更名為『懷南』。」楚懷南用一根筷子輕輕地敲著白瓷酒杯邊緣,低聲唱著,「思量。能幾許,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我父親說,大徵的希望,在江南。」

  「可惜我沒能如他的願。」

  楚懷南拋開那兩根筷子,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小皇帝,你不該做皇帝。」皇太孫認真地說。

  楚懷南沒有聽到。

  皇太孫有些惆悵,他並不喜歡中原人,向來覺得這些中原人空有小聰明,奸詐又弱小。可楚懷南不一樣,他這副柔弱可欺的皮囊下似乎是一副鋼筋鐵骨,不容摧折。

  他欣賞這樣楚懷南。

  可楚懷南就要死了。

  皇太孫歪頭看著從楚懷南腰間滑落下來的龍紋玉佩,心想,我一廂情願地引你為知己,可你就要死了,那不如給我留點東西作紀念,來日清明我好為你祈福燒紙。

  於是他順手抽走了那塊龍紋玉佩,做賊心虛似的溜走了。

  ——

  公元2019年,歐洲蘇富比拍賣場。

  「下一件藏品,相信大家都會感興趣的。」拍賣師眸光流轉,扯下蒙在展台上的紅色絲帕,「來自三千年前的古國大徵,曾統治東方中原一百七十三年的楚氏皇族供奉的天子劍。」

  觀眾席上,裴雪聽臉上蓋著藏品手冊,睡得正熟。宋小明謹記機票住宿全額報銷的出差是為了什麼,神經時刻緊繃,失手推了裴雪聽一下。裴雪聽驚醒過來,迷迷瞪瞪地看著台上。

  「到天子劍了?」

  「嗯。」宋小明動作僵硬地點頭。

  「拍,不管多少錢都拍,反正陸吾報銷。」裴雪聽翻出墨鏡戴上,大喇喇地說。

  大徵天子劍在國外拍賣行出現的消息驚動了本國文化局,但最後派出來的代表卻是特調局。因為陸吾聲稱這把劍上寄宿著大徵歷代皇帝的魂魄,如果落在心懷不軌之人手裡,特調局的業務想必會翻倍增長。

  「大徵天子劍,起拍價五百萬美元,每次加價不得少於十萬美元。」拍賣師的聲音響徹整個金碧輝煌的大廳。

  「六百萬。」裴雪聽舉牌。

  「十三號舉牌六百萬。」

  「六百五十萬。」一個年輕的男聲。

  「七號舉牌六百五十萬。」

  「七百五十萬。」裴雪聽輕飄飄地說。

  「十三號舉牌七百五十萬。」

  宋小明被這串天文數字砸得頭腦發昏,在心裡瘋狂回想今日美元對人民幣匯率。

  「八百五十萬。」

  「七號舉牌八百五十萬。」

  裴雪聽這才轉頭看了一眼七號。那是個和宋小明年紀相仿的年輕男生,笑起來有種英氣勃勃的俊朗。他注意到裴雪聽的目光,沖她微笑著頷首示意,眼神中卻寫滿了勢在必得。

  「不知輕重的小崽子。」裴雪聽嗤笑道,隨即再次舉牌,「九百五十萬。」

  「九百五十萬!」拍賣師被今日最高報價刺激得腎上腺素分泌加快,臉頰微微發紅,激勵似的看著七號,「十三號舉牌九百五十萬,還有沒有更高價?」

  但七號並沒有再跟進。

  裴雪聽那句刻薄的評價引得宋小明也回頭看了一眼,想要見識見識是什麼人得罪了自己睚眥必報的上司。結果就這一眼,七號那個年輕人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宋小明。

  拍賣師一錘定音,朗聲道,「九百五十萬美元,恭喜十三號貴賓拍下大徵天子劍!」

  七號這才回過神來。

  裴雪聽把號碼牌扔給宋小明,說:「跟著人去後面領東西吧,我回車上等你。」

  宋小明的社恐又要發作了,不知所措地被溫柔可人的侍從領著去了後台。走廊上鋪了厚厚一層毛毯,把每一絲腳步聲都吸了進去。宋小明臊眉耷眼地確認完匣子裡確實是天子劍,就準備跟著運送的保安一起出去。

  「請您等一下,」侍從溫和地說,「藏品的收藏者想和您說幾句話。」

  「啊?」宋小明恨不得縮到地毯下,聲音細得像是蚊子,「我我我我領導不在。」

  「不是您的領導,收藏者想見見您。」侍從說,「收藏者是移民過來的,以前和您是一個國家的,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您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就替您拒絕了。」

  宋小明用自己的匱乏的想像力,腦補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因為家道中落不得不販賣家中珍藏做養老金的悲慘故事,還是狠不下心。於是他咬咬牙,決定聽一聽老年人的古董刀劍保養建議。

  ——

  推開沉重的合金大門,裡面淡淡的檀香就飄了出來。宋小明有些恍惚地看著房間裡擺著的陶瓷茶具,還有正在燙洗茶盞的老人,以為自己進了什麼老年人茶室。

  「您好。」宋小明訥訥地說。

  「我腿腳不太方便,您能過來坐嗎?」老人微笑道。

  宋小明束手束腳地在她對面坐下。

  「您,姓楚嗎?」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宋小明茫然地「啊」了一聲,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砸得有些懵,連忙擺手否認道,「不不不,我不姓楚,我姓宋。」

  老人似乎有些失望。

  「怎麼了嗎?」

  老人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示意等候在一邊的侍從把他帶走。宋小明一頭霧水地被打發了。老人走進茶室背後的屏風裡,屏風後的牆壁上鑲嵌進去一塊玻璃,裡面封存著一張畫像。

  白衣的年輕人坐在檐下煮茶,庭院裡梅花稀疏。那人的眉眼秀麗,和人說話總是溫聲細語的,眼角帶著似有若無的三分笑意。

  大徵最後的皇帝,惠明太子之子,楚懷南,諡號「哀」。

  如果摘下宋小明的眼鏡仔細看,會發現他和畫像上的人出奇神似。

  ——

  宋小明一邊老老實實地給裴雪聽匯報情況,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往右踏一步,那人也往右踏一步,他往左挪一寸,那人也往左挪一寸。

  宋小明好脾氣地停下來,用英語說:「請您先走吧。」

  「喂,你叫什麼名字?」

  宋小明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抬頭看見那張俊朗的臉,嚇得呼吸都忘了——這人正是剛剛在拍賣場裡和裴雪聽抬價的七號,豪氣干雲、一擲千金的無名氏。

  這人該不會是拍賣沒搶過,尋思著打擊報復吧?

  宋小明膽戰心驚,手上立刻就要撥裴雪聽的電話求救,被無名氏劈手奪過手機。宋小明忍不住後退一步,打算掉頭跑回拍賣場,那裡好歹有保安,又被這人一把拎住了後領子。

  「你別亂來啊,我領導馬上就過來了!」宋小明緊張地喊了一嗓子。

  「怎麼跟我要非禮你似的。」無名氏把他整個人掰過來,薅下他的眼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通,「長得跟個小姑娘似的。」

  宋小明鬆了一口氣,他剛剛以為這人在思考他身上哪個器官更值錢。

  「我姓賀,賀念北。這是我的郵箱——我覺得你很眼熟,蠻合我眼緣的,我們交個朋友。」賀念北自顧自地報上姓名,在宋小明的手機備忘錄里留下一串字符,又塞了個東西到他手裡,「這個送給你,算是見面禮了。」

  賀念北大步離開了,留下懵懵懂懂的宋小明呆站在原地。

  宋小明攤開掌心一看,那是塊質地純然的龍紋玉佩,被主人經年累日得摩挲,打磨出了柔潤的光暈。

  ——

  大羲洪武八年,春。

  刑場上,皇太孫遙遙凝視那兩個離去的背影,在心裡默念,「我們終會再見的。」

  然而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看見楚懷南。

  多年以後,那個執著的靈魂投胎轉世、兜兜轉轉,在京州博物館的展櫃裡看見那具陳列在青銅棺旁的骸骨,不知不覺地留下眼淚來。

  沒有人知道,柜子里的白骨是大徵最後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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