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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美麗新世界(八)

2024-06-15 04:03:48 作者: 薄須

  京州,十月。

  紅綠燈的更替像是人流和車流的開關,每一次人行道上的綠燈亮起,就有無數衣冠楚楚的白領、一手拎菜一手提溜小孩的家庭主婦、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學生,擁擠著闖過鋼鐵巨獸般停駐的車子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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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字路口南北向直行的綠燈和東西向直行的綠燈同時亮起,兩邊的車群下意識地向前沖——電光火石間,那圓圓的小燈抽風似的一彈,東西向的綠燈跳轉成紅燈。

  車主猛地剎車,再衝出去一米,他就會和南北向的車流撞上。他冒了一身冷汗,背後不明所以的車主們被後邊的車懟進去半個車屁股,憤怒地拍起喇叭來。

  人行道上的旁觀者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剛和一場大型交通事故擦肩而過,心裡不禁後怕。混在人群里的某人察覺情況不對,壓低棒球帽的帽檐就想跑,卻被人沒輕沒重地撞倒了。

  「不不不、不好意思!」撞他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眼鏡,懷裡抱著一摞磚頭厚的文件,一看就是死讀書的模樣,道個歉恨不得立正站直,聲音嘹亮得仿佛打報告。

  渾身上下都透露著拘束。

  某人不欲和小眼鏡糾纏,撞開他的肩膀想走,卻被一對雪亮的手銬拷住了左手。

  「你違反了特別調查局頒布的《妖物治安管理法》,涉嫌謀殺,和我走一趟吧。」小眼鏡壓低了聲音說道。

  他還想掙扎,卻發現全身的內力都被那雙手銬鎖住了似的,調動不起來分毫。

  ——

  「你真行,抓個這麼弱的妖都能被自己撞破皮了。」司南用棉簽蘸了碘伏,輕輕地在宋小明一片血紅的手心裡滾著,「那麼好的東西都優先給你用了,居然還能掛彩。」

  「我太緊張了。」宋小明小聲辯解。

  「你在特調局工作這麼久,也沒見你社恐再犯啊?」司南想了想說,「你社恐還分人發作的?」

  「特調局也沒有幾個人。」宋小明無奈地說。

  「言之有理。」司南頗為贊同,把廢棄的棉簽扔進垃圾桶,隨意道,「那個篡改紅綠燈線路惡意製造車禍的小妖給供詞了嗎?給了就可以下班了。」

  「簽名和手印都齊全。」宋小明把供詞遞給他,猶豫了一下問,「今天要去醫院嗎?」

  司南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收拾完辦公室,就搭乘地鐵去了醫院住院部。醫院裡的人永遠不會少,這裡永遠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和生死,來去都是風塵僕僕。其他人都已經默契地到了,卻沒有人說話。

  一群人扎在病房外大眼瞪小眼,卻沒有人敢推開門進去。就連一向張揚的方東青也老老實實地穿著端莊的衣飾,把他臉上雌雄莫辯的妝容抹了,露出原本有幾分英氣的面容來。

  「你們這樣,很像來送葬。」檀真從走廊盡頭走來,白襯衫的領口敞開著,外面潦草地披了件風衣。

  「別瞎說,快呸呸呸。」司南瞪著他。

  檀真笑了笑,沒說話。

  「快呸啊!」司南繼續瞪他。

  「呸呸呸。」檀真從善如流道。

  這是裴雪聽和檀真被人從森林公園的山溪里撈起來的第二個月零八天,也是裴雪聽昏迷不醒的第二個月零八天。山崖崩塌後引起了一系列的山體滑坡,這兩個人被沒被湍急河流中的亂石砸死,已經是命大。

  從十幾米高的懸崖摔到瀑布下的水潭裡,無異於直接砸在水泥地上。

  檀真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住了裴雪聽,她才沒有在第一時間直接內臟破裂而死。檀真身上有長明燈,那點不熄之火護住了他的命門,儘管如此,他還是摔斷了不下十幾齣骨骼。

  醫生根本不敢相信,檀真這樣一個多處骨折的人能拖著昏厥過去的裴雪聽游回到岸上,這不是人能有的意志力和能力。

  相比起來,裴雪聽的情況更加糟糕。

  她有輕微程度的腦震盪、多處骨折,以及內臟出血,最致命的是她腰間的槍傷造成了大量的失血。人緊急拉到醫院,只差一口氣就搶救不回來了,醫生給她輸了2000cc的血才吊住了她的命。

  但人始終沒有心。

  醫生說可能是因為失血性休克導致大腦缺氧時間過長,人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裴雨頌不接受這個結果,撕了醫學診斷證明,把人從蘇州轉回京州最好的醫院。他跟燒錢似的請來各路專家,用最先進的儀器、最好的藥,卻都是徒勞。

  裴雪聽沒有任何要醒來的跡象。

  就在裴雨頌瀕臨崩潰的時候,從蘇州回來就一直沒說話的檀真向陸吾提出了一個方案。

  「把我心裡的長明燈火焰取出來,還給她。」

  陸吾很想找個千斤頂控一控檀真腦子裡的水,「你能從青銅棺里活著走出來,能以肉體凡胎活三千年,全仰仗這簇火,要是沒了它,你可能會原地變成一具乾屍!你不想活了?」

  「我很想活著,想和她一起活著。」檀真的眼神有些迷茫,「可上天好像從不眷顧我,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我活著,她就要死。醫生說她的情況再繼續昏迷下去,可能會器官衰竭而死——這是她的火,她的心,她本來不用死,不用進輪迴吃這種苦。而我,早就應該隨著大徵的毀滅一起消失。」

  「就讓一切,回到原本的軌跡上吧。」

  ——

  「檀真,你聽我說,或許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救老大。」司南偷偷拉了一下檀真的衣角,有商有量道,「裴總那麼有錢,現在科技又發達,你還是再考慮考慮。萬一老大醒來知道這件事,陸吾不得逃亡到天涯海角去啊?」

  「謝謝,但是我心意已決。」檀真推開他的手,輕笑道,「如果有別的辦法,也不會拖到今天了。」

  司南哽住了。

  檀真推開病房門走進去,陸吾和裴雨頌都在。裴雨頌視牆壁上掛著的「禁止吸菸」為空氣,腳邊扔了一堆菸頭,陸吾開著窗戶透氣,大風把他的頭髮揉成了一個狂野的造型。

  「我想了想,還是算了。」裴雨頌抬起鞋尖碾滅了菸頭,看著檀真說,「我不理解你們那一套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我知道拿別人家孩子命換我自家孩子的命,這事兒不是人幹的。我會去國外找醫生和新技術,聽聽醒得過來最好,醒不過來我就照顧她一輩子……如果她撐不到那天,只能怪我們今生沒有做一輩子兄妹的緣分。」

  檀真搖搖頭,「我沒有父母親人,也沒有好友同門。我不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我只是個孤魂野鬼。你不用感到愧疚,我不是要給她什麼,只是把原本屬於她的東西還給她。」

  裴雨頌皺著眉,「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軸?我說了不行,你們倆都趕緊給我滾蛋。看見你們就心煩。」

  陸吾卻轉過來按住裴雨頌的肩膀,說:「讓他做吧。」

  「你腦子也進水了是不是?」裴雨頌沒好氣地說,「我叫你們倆滾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你妹妹的天眼是怎麼回事嗎?」陸吾對著檀真挑了挑下巴,「那是他的眼睛,至於裴雪聽的心臟,在他的身上。」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裴雨頌聽得雲裡霧裡。

  「讓我單獨和聽聽說幾句話吧。」檀真道。

  裴雨頌狐疑地看他兩眼,警告他別亂來,就被陸吾硬扯出去了。檀真拉過一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十指交叉抵在下頜上,心平氣和地端詳裴雪聽的睡顏。

  她蒼白消瘦了很多,看上去很單薄。

  東南分局的幹員說,森林公園裡埋伏著很多半妖,那天裴雪聽跟不要命了一樣沖在最前面,渾身都是半妖斷肢上噴出來的血。她像是一台只知道往前推進的機器。

  誰能想到這樣的人,能把三米高的半妖攔腰劈斷呢?

  「其實我小時候,根本不信神。」檀真沒頭沒腦地起了個頭,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那時候太小了,又過得不好,心裡覺得要是有神的話,為什麼讓我過得這麼慘,難道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嗎?」

  檀真輕輕地笑出了聲。

  「才六七歲大的小孩,就算有害人的心思,也沒有害人的本事。我差點被我親爹叫人淹死在水裡,幸好師父救了我。後來師父、師兄都沒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像是鏡花水月,我一碰就碎……我當時就想,這世上一定是因為沒有神,天下無道,蒼天無眼,所以才讓我這樣被折磨吧?」

  「無人憐我,我乾脆做個徹底的惡人,既然我活不好,那大家就一起死吧。我那時是這樣想的。」

  「可你偏偏要救我,要拖累我去死的腳步,要說我可憐,說我過得辛苦。我早就癒合的傷疤被你一碰,好像突然學會了疼,總是叫我忍不住流眼淚。我本來不是愛哭的人。」

  檀真在這世上無牽無掛,戶口本上只有他一個人。他除了裴雪聽的一切都被埋葬在腐朽坍塌的大徵王朝下,淹沒在長篇累牘的史書里。長明燈靈以心換眼要他活著,他就只為她活著。

  「可能真的有神,憐憫我過得生不如死,才讓我失去師父之後遇到你。」

  檀真的指尖輕輕地觸碰裴雪聽手背上淡青色的靜脈,像是怕驚擾到她。

  「對不起啊,我又要食言了。」

  昀死的那天,檀真看見白喻那麼難過,才知道當初自己丟下燭的時候,她有多悲傷。死去的人不會再有直覺,只有活著的人會一遍一遍咀嚼過往和痛苦,翻來覆去地撕開快要痊癒的傷口。

  但是檀真沒有辦法看著裴雪聽就這麼死。

  也許他這一生的運氣和神對他的垂憐都用來遇見燭,所以才總是不給他選擇和重頭來過的機會。

  檀真抬起手抵在胸口,指尖的皮膚光滑堅硬得像是玉石。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請讓她今後都不要再過得這麼辛苦吧。

  ——

  「局長,你不攔著檀真嗎?」司南看見陸吾也走出來,有點急了。

  「檀真說的對。」陸吾這段時間被折磨得腦門上唰唰唰地冒白頭髮,覺得比在崑崙上修煉還累,「也許一開始他們的相遇就是錯的,動了惻隱之心的神和執迷不悟的凡人,古往今來能有什麼好下場?」

  「你在說什麼啊!」司南瞪大了眼睛,「老大知道會殺了你的!她那麼護著檀真,自己在路邊攤買煎餅果子但是檀真的早餐一定要營養均衡乾淨衛生,她要是知道你這麼幹,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隨便她。」陸吾撣了下菸灰,灰頭土臉地說,「反正我又死不了。」

  裴雨頌神情凝重地坐在一邊,打開秘書送來的筆記本電腦查看郵件。

  他完全不知道檀真在裡面幹什麼。

  ——

  裴雪聽走在一條漆黑的河流里。

  河面上漂浮著紅色的蓮花,河水將將沒過她的腳踝,腳踝上繫著的銀色鈴鐺踢踢踏踏地響。隨著她的腳步,掀動的水流間有細細的螢光起伏,像是下面藏著螢火蟲。

  眼前和身後都是黑的,只有紅色的蓮花蜿蜒著去向不知道盡頭的黑夜。

  她全憑本能向前走,卻忽然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可能真的有神,憐憫我過得生不如死,才讓我失去師父之後遇到你。」

  這聲音像是從高天之上傳來,熟悉又陌生,讓她忍不住微微戰慄。裴雪聽頭一次想回頭,這一回頭,她看見了溫柔的銀灰色眼瞳。青年站在她身後,像是亦步亦趨地跟了她很久。

  「你是誰?」裴雪聽問。

  「銀藏。」

  「我不認識你。」裴雪聽搖頭道。

  「沒關係,我認識你。」銀藏笑起來如同春風拂面,他抬起裴雪聽的手,在她的小指上系了一根紅繩,「你不該在這裡,有人在叫你,你剛剛沒有聽見嗎?」

  「那我應該在哪裡?」裴雪聽迷迷糊糊的。

  「在人間,在陽光下,在地面上,總之不是這裡。」銀藏搖著頭說,「順著這根紅繩往前走吧,那裡有在等你的人。」

  裴雪聽莫名信任這個人,她點點頭,順著紅繩去往的地方走。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他,「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這一次,她看見了血。

  紅色的血從銀藏的心口蔓延開,像是一張紅色的巨口要把他吞沒。猩紅的血液滴滴答答地從銀藏身上滑下來,打在寂靜的水面上。裴雪聽這才注意到,那些蓮花本來不是紅色的。

  「你……」

  「你一直很聽我的話,」銀藏的聲音嘶啞,「那一次,你聽了我的話開槍,這次也要聽話,往前跑,別回頭。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裴雪聽驚覺腳上沉甸甸的,低頭一看,腳踝上的並非什麼銀鈴,而是沉重的鐐銬。她轉頭就摸索著紅繩奔跑,克制著沒有回頭,身後的黑暗像是遠古巨獸的血盆大口。

  在衝破黑暗的最後一秒,裴雪聽想起了他是誰。

  ——

  冰涼的手掌突然抓住了檀真的手腕,動作遲緩但有力,令他不能再前進半分。

  「再亂動我抽你。」裴雪聽虛弱地說。

  檀真愣愣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身體機械性地拍響了呼叫鈴。這一下把外頭扎堆的人全炸了進來,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湧進來,堵住了醫生護士的門,醫生情不自禁地破口大罵。

  檀真握住裴雪聽的手,眼淚砸在她的指尖。

  我唯一的神,終於回應了我的願望。

  裴雪聽的右手小指上,一道紅痕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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