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美麗新世界(七)
2024-06-15 04:03:46
作者: 薄須
「既然你已經做好了硬搶的準備,何不直接攻上來?」檀真淡聲道。
明安手掌向下,五指曲起仿佛鷹爪,指尖流淌著朦朧的玉色光澤,轉眼間就對著檀真的胸膛掏去。他的動作太快,幾乎在空氣中留下一串殘影,檀真堪堪後仰避過,面上只覺一股熱風襲來。
檀真以手腕格擋住他的小臂,右手運起力道,綿柔而不容抗拒地將他推了出去,震得明安橈骨發麻,發出斷裂般的尖叫。就在這一推一拉的空隙里,檀真同樣捏起手刀掃向明安的咽喉。
明安再躲閃已經來不及,腳下橫掃欲絆倒檀真,另一隻手襲向檀真的眼睛。兩個人的動作又狠又快,殺意鋒芒畢露,但兩人偏偏都同時收手了,豹子般敏捷地向後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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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我們都很怕死。」明安低伏在地面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低聲笑道,「我是為了看到我偉大事業拉開序幕的那一天,你又是為了什麼?那個燈靈嗎?」
「我比你想像中的更想活著。」檀真道。
檀真緩緩站直了身體,滿頭青絲已經在剛剛的短短几瞬的打鬥中散開了。他仰頭讓夜風拂開發絲,抬手飛快地在空氣中畫出一道符籙,畫龍點睛一般在上面落下最後一筆。
符籙落成的剎那,熾烈明亮的火光對著明安噴射出去。
明安不躲不閃,像是要接下的不是殺氣勃勃的雷火,而是一顆拋過來的籃球。他雙手探出接下那捧火焰,像是感受不到直擊靈魂的灼熱,輕描淡寫地將它拋到了身後的研究所上。
這一式和太極中的抱球非常相似,裴雪聽也用過,但太極更偏向於體術,很少有能完美接下法術攻擊的。但明安做來很自然,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火光點亮了漆黑的廢棄研究所,連帶著正中央掛著的那張畫像的每一個細節也暴露在檀真眼前。
檀真卻沒有再猶豫,在明安化解這一招的時候欺身上前,翻腕露出匕首揮向明安的咽喉。明安劈手擋住他的攻勢,一如方才檀真推開自己一樣,推開了他。
明安沒有留手,這一掌推在檀真的肩頭,檀真只覺得自己整個肩胛骨都要碎了。那股邪火順著痛覺無孔不入地鑽進檀真的胸腔,檀真甚至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疼痛,一股鐵鏽味從肺部直衝上喉頭。
「你在青銅棺里躺著當活死人的時候,我可是日復一日地在演練今日這場對決。」明安逆著火光站在檀真面前,溫暖的光暈卻襯出了他眉眼的鋒利,像是飲血的刃。
「你一點進步都沒有,檀真。」
尖銳如獸爪的枯藤突然從地面下鑽出來,靈活得如同蛇,不由分說地纏繞上了明安的四肢,死死地拖著他往下一拽。明安身上騰起的半透明火焰還未將枯藤燒盡,上一秒還喘息著吐出一口血的檀真忽然暴起,抬腿重重地掃在明安的腦袋上。
這一下,檀真分明聽見了頸椎斷裂的聲響。
正常人挨上這一下,頸椎不斷也得落個腦震盪,腦瓜子嗡嗡上半天。但明安就像感受不到似的,只是因為這突然的衝擊踉蹌了一下,隨即反手抓緊了沒燒乾淨的枯藤,反撲到檀真背上,試圖用枯藤絞斷他的脖子。
檀真一隻手抓著明安探向他心口的手和枯藤,借力把明安過肩摔在了地面上。
這一次檀真看清楚了,明安的臉上現出了陶瓷般的裂痕。明安原地彈了起來,抓住檀真空門大開的須臾,一手搗向他的心口。
「你就是用這種禁術活了三千年?」檀真不得不雙手架住了明安的攻擊,明安的手像是燒紅的烙鐵,檀真幾乎聞到了自己手上皮肉焦糊的氣味,但低頭一看又沒有。
「很熟悉是不是?你的那些故人,安樂公主、琥珀都是靠這種禁術活下來的,不過琥珀的鬼瞳實在太邪門,受到的反噬更大……應該是魂飛魄散了吧?」明安不無得意地笑了起來。
檀真的瞳孔驟然一縮,心裡某個地方傳來開裂破碎的聲音。他想起了和琥珀訣別的那個夜晚,琥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挽回二人,但自己沒有回頭,他實在是太失望了。
「我的事……是你告訴琥珀的?」檀真問出口的時候,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是啊。」明安輕飄飄地說,「這孩子心性不佳,你不該收下他。不過多虧了你收下他,他實在是很好用,足夠強大,也足夠愚蠢衝動。也就是那一次,我開始懷疑長明燈已經不在裴雪聽身上。」
那雙屢屢推動他的命運沖向悲劇轉折的手,已然水落石出。
長明燈被安樂公主摔碎、楚氏皇族無休止的追殺、提燈天師之名的盛傳、琥珀被引誘著一錯再錯,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明安的得意之作。他怎麼能忍住在檀真面前不笑出來?
明安太熟悉、太了解檀真,以至於連檀真面對何種境況會做出的選擇都了如指掌,算無遺策。
那雙曾經牽過檀真的手,知道要往哪裡捅檀真的弱點。
檀真憤怒之餘,只覺得可悲可笑。
明安趁著檀真心神動搖之際,手指幾不可察地向下一壓。火海中掠出一道傀儡影子來,檀真下意識地回頭推著傀儡的脖子將其摜碎在地上,卻冷不防地將空門暴露在了明安面前。
心口一涼,檀真沒有感覺到疼痛。
「檀真,你早就該死了。」明安滿是裂痕的臉貼近檀真耳邊,低語如西方神話中誘惑神之子墮入人間的蛇,「師父死了,大師兄和二師兄也死了,你不為他們報仇,還有什麼臉面苟活於世?」
「你知不知道師父的屍首把掛在菜市口沒有人收,活活被曬乾了。觀看行刑的百姓辱他罵他,用臭雞蛋菜葉子玷污他的屍身……呵,你憐世人疾苦,世人又曾憐憫過我們麼?北蠻南下,伏屍百萬,這不過是他們應得的!」
「憐過的。」
檀真口中吐出一口血沫,他抬起眼睫,濃密睫毛下的眼睛明亮如篝火。他猛地抓住了明安透過他胸腔的手,不假思索地向下折斷,旋身將明安踢得飛了出去。
明安被他一腳踹在胸口,幾個肋骨斷了個乾淨。但他並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看著伸手撐在地面上才不至於倒下的檀真。
「長明燈之火果然保住了你的命,換做正常人,現在已經因為心臟破裂死亡了。」明安方才一擊尚未來得及取出長明燈的火焰,檀真心臟里燃燒著的燈火幾乎把他的骨骼都燒成灰燼。
明安本能地畏懼那簇錘擊著靈魂的熾烈火焰,沒能握住。
「我到過很多地方,有很多人善待過我。」檀真捂著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艱難地說,「離開你們之後,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憐憫我的,是一個流落人間的神……天師遭此劫難,並非一人一國的錯誤,實在是時也,命也。我們不過洪流中掙扎的一隻螻蟻,被風暴無意掃到的一個角落罷了。」
——
老道士教會檀真的第一個道理,就是戒貪嗔痴怒。若逢劫難加身,此身痛苦,此心悲涼,當不想不念不聽,視苦難如雲煙。
「師父,我不明白。」年幼的檀真抬起頭,滿眼都是執拗,「難道別人傷害了我,我還要視而不見嗎?三師兄說,『聖人有云:以德報怨,何以報直?』。這樣做,對於珍惜、愛護我的人來說多不公平?」
「檀真,師父不是要你原諒那些曾傷害你的人。但人生不過百餘年,執著於傷痕和劫難,就看不見眼前的光明。若你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做了傻事,傷害了自己,才是叫疼你愛你的人痛不欲生。」
老道士伸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檀真的額頭,像是已經預見了什麼,「等你見過了更高的山,更廣闊的海,生死在你眼裡都不再會是了不得的煩惱。那時你便能真正視遭遇的一切不公、憤懣為無物。」
「既然那時我才能明白,為什麼不等到那個時候再告訴我?」檀真不解道,「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明白,那些讓我過不好的人,我也要他們不得安寧!」
老道士在他的頭頂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心不靜,當罰。」
——
「師兄,回頭吧。」檀真的聲音低啞,像是沒了力氣。
「我早就回不了頭了。」明安近乎癲狂地嘶吼道,「這麼多年,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我一遍遍地在心裡告訴我自己,我要大徵覆滅,要楚氏的每一點血脈不得好死,才能稍稍解我心頭之恨!什麼皇族、什麼公卿,再大的權貴也要仰頭看天!」
「我,就是天!」
「天師的新時代就要來了,厲鬼橫行、妖魔亂世,還有誰敢不跪下來親吻天師的腳面,懇求我們的庇護?還有誰敢看不起我們,驅逐、屠殺我們?!」
明安自說自話,仿佛攬鏡對照、顧影自憐的絕世優伶,聲情並茂地朗誦著瘋狂的念白,像是要燃燒自己的心血演繹這最後一場戲。失去了庇護和倚仗之後,明安戴上千層面具,演過為楚氏復興獻策的軍師,演過裝神弄鬼、指點迷津的高人,卻唯獨沒有再演過他自己。
一線割風般的銀白從烈焰後的樹林中拋出,疾風割勁草般劈向明安的面門。明安彈跳著迅速後退,才沒被那把刀劈成兩半。刀刃上濃重的血氣和煞氣,令明安也下意識地退避。
「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裴雪聽提著那把線條修長凝練的刀,刀身似乎光滑如鏡,她一路殺上來,也沒有在刀刃上掛上一滴血,仍然雪亮如拋光的白銀。
「再也沒有天師會僅僅因為是天師而死。」裴雪聽說,「但是今天你會死,你要為你手下沾染的血償命。」
「你來幹什麼?」檀真虛弱地問。
「我當然要來,除了我,還有誰會豁出命來救你?」
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將將砸落在揚起的塵埃里,裴雪聽一個虎跳出去,和明安交上了手。明安方才和檀真打鬥時斷裂的肋骨、橈骨都在恢復,唯獨被檀真心口長明燈燒毀的右手沒能復原。
焦黑的指骨有力地抓住了刺向心口的刀刃,明安咬著牙,能感受到鋒利的刀刃擦著骨頭一點點向里推進的痛楚——他早已經不是肉體凡胎,尋常物理傷害並不能讓他產生痛覺。
這把刀有問題。
「很意外?」
裴雪聽棄刀後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踹在刀柄上,刀尖頃刻就穿透了明安的心口。裴雪聽擰轉刀柄,聽見明安的胸腔里傳來某種堅硬的東西碎裂的聲響。
「這是梟鳥骨骼煉製的刀,當然和那些凡鐵不一樣。」
梟鳥食腐肉而生,是「報死鳥」,總是追尋著死亡的腳步飛翔。
天眼張開,明安體內氣息流轉的方向在裴雪聽眼中暴露無遺。明安整個胸腔都要被刀尖撕碎了,他卻放手一搏,飛身踢向裴雪聽的頭。裴雪聽抬臂擋下,反握住他的腳踝,試圖把他擰翻在地。
然而明安的腿卻忽然斷開了!
他獲得了片刻的自由,掌心裡翻出一把小小的「掌心雷」!這把袖珍得能藏進女人纖細手掌中的槍,對著裴雪聽噴吐出一道火光!
身後的檀真心臟驟停,下意識地撲上去按下了裴雪聽。
「你以為你還是燈靈嗎?人的肉體再脆弱不過。」明安大口大口地吐出污血,高聲笑道,「檀真,我輸了,你也沒有贏。」
明安手上焦黑的痕跡飛速地蔓延到四肢,覆蓋至心口。他像是一具被丟在火焰中焚燒的枯木,漸漸化為一把焦炭。這副油盡燈枯的樣子,像是白商陸,又像是琥珀。
殺死明安的不是裴雪聽,也不是檀真,不是他在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敵人,而是他的欲望,他機關算盡也要得到的長明燈。
明安最後扔下一道符籙,他的身形和符籙一起化為灰燼,沒入舊時道觀前的塵土中,這裡的土地或許還埋葬著三千年前的梨花。
整個山崖微微的晃動起來,裴雪聽和檀真同時意識到明安幹了什麼,臉色一變,抓起對方的手就往外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山崖像是復甦的巨龍脊骨一樣顫抖起來,隨即整個斷開了。
檀真的心口還在流血,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裴雪聽死死地按在了自己懷裡。兩人在趕來的特調局幹員們震驚慌亂的目光中,隨著破碎的山岩、飛揚的塵土,向著瀑布墜落。
——
檀真在刺骨的冰冷中轉醒,發現自己正被裴雪聽架著一條手臂,向岸邊游去。兩人浸泡在湍急的山溪中,裴雪聽與其說是游,不如說是扒拉著溪流中的石塊往上爬。
「你醒了,會游泳嗎?」裴雪聽的呼吸聲聽上去有些粗重,「你自己往前游吧,我沒有力氣了,你太沉了。」
檀真的情況也不太好,他雖然沒有因為心臟破裂而死,但體力還沒有恢復,裴雪聽一鬆手他就能被水流沖走。
「你是不是受傷了?」檀真的手從裴雪聽腋下穿過去,扣住了她,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石頭。
「他那一槍打中我了。」裴雪聽再次詢問道,「你有力氣往岸上游嗎?自己游上去吧,剛剛掉下來很多大石頭,等下就要砸到我們身上了。這裡最出名的就是千疊瀑布……我們再被水衝下去摔一次,就真的要死了。」
檀真注意到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痕,手上更是血跡斑斑,想來是在水裡掙扎著不被沖走時留下的。他咬牙道:「我帶你上去。」
「兩個人上不去的。」裴雪聽連勉強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你聽話,你先上去,總不能兩個人都死在這裡。」她說著,痛苦難忍似的嘔出一口血來。
「聽聽,聽聽?!」檀真奮力地攀著一小塊岩石,往岸邊挪動,不住地呼喊著裴雪聽。
「我哥要是怪你,你就說我是自願的。」裴雪聽的睫毛顫抖著,聲音輕得像是隨時會彌散在風中,「我不後悔……但我知道我對不起他,替我和他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