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美麗新世界(六)
2024-06-15 04:03:45
作者: 薄須
大徵末年的天師銷聲匿跡,行走在市井間的少之又少,多的是走街串巷的騙子。青城山、天師府是騙子們最熱衷的名頭之一,十個道觀里有六個說自己是天師府傳人,剩下四個簡稱自己是青城山下來雲遊的。
那時候的姑蘇也不例外。
但所幸,林家作為姑蘇的天師龍頭,還真的記下了一筆。
「青城觀,師徒共五人。師父受梟首之刑而死,其餘弟子流放或罰沒為奴。最末者不到總角之年。」
寥寥數語,沒頭沒尾的,連個人名都沒提及。可裴雪聽的心臟卻忽然狂跳起來,她分明從褪色的墨跡里看出了隱隱的血紅,仿佛乾涸的陳年血跡。
「這個青城觀,在今天的哪個地方?」裴雪聽問林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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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端詳半晌,又打了個電話,最後回復她,「在山塘和森林公園的交界處一個懸崖上,好多年前那邊還有過一個研究所,專門研究那裡殘留的道教文化。」
「大徵年間的道觀,這麼多年沒有人,能留下來什麼?」裴雪聽立刻領悟了其中關竅,卻懶得計較,擺手道,「有無人機嗎?安排一個飛上去看看。」
林致應了一聲,扭頭去安排了。
裴雪聽焦灼不安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面前是脈脈的流水,紅燈籠朦朧的光暈映在雪白的牆上,像是一幕紅色的紗。在短暫的幾秒里,裴雪聽覺得自己的靈魂浮起,漂泊在碧色的水面上。
我要是來不及呢?裴雪聽不由自主地想。
——
「三師兄,這麼多年,我才知道我從來沒有明白過你。」檀真搖著頭後退,像是十分不忍,「你欺瞞我、利用我、坑害我,看我墮落癲狂、看我痛苦不堪,從始至終,你都沒有惦念過半分同門情誼嗎?」
「同門情誼?」明安笑了一聲,伸手在腰際比劃了一下,「你被師父帶回道觀的時候,才這麼大一點,小貓似的,看著像是養不活。大師兄一勺米湯一勺米湯地餵你,二師兄深夜下山給你買藥,被店家潑了冷水,回來自己發了熱。檀真,我們本該是有同門情誼的。」
明安站在昏暗的屋子裡,眼睛亮得像是兩盞火,火舌燎著人的心尖。
「你以為我死於三皇子之手,又為什麼不殺了他?你本來有機會和我站在一起的。」明安嘲諷道,「可見我的死在你心裡自始至終都沒有分量,你憑什麼和我攀扯同門情誼。」
「因為我沒有替你殺了三皇子,所以你覺得我不堪託付是嗎?」檀真自嘲般低下頭去笑了笑,「師兄啊,你神機妙算,可惜走錯了一步。若沒有燭,或許我真的會豁出去殺了三皇子。」
「是你親手把她送到我身邊,她讓我想活下去,哪怕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卑鄙。」
明安嘆息般搖頭,「你居然會聽信神的謊言。人生不過百年,對神而言,人的生命就是彈指一揮間。等你身死道消,她已經在另一個人身邊。你以為的陪伴、情誼,都是你一廂情願的幻覺。」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我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談話了。」檀真指著自己的心口說,「你不是知道嗎?」
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身輕吻塵埃中的凡人,用她的滾燙灼熱的心,換取了凡人滄桑痛苦的眼,自此走下神壇。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檀真說,「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只有陸吾一個知情人。師兄,你還真是神通廣大。」
「這一點都不難,人的本性就是貪婪,只要你的籌碼足夠大,會有無數人為你達成你的目的。」明安抬手在唇上擦過,「你以為特調局鐵板一塊?你覺得為什麼會有黃昏議會?」
檀真沒說話。
明安得意得想要大笑,卻強自按捺著即將衝破胸腔的快意,「我們明明才是掌握世界運行規律的人,卻要伏低做小、遮遮掩掩,你不覺得不公平嗎?」
「你的教義簡陋粗糙,我在審訊室里已經聽過很多遍了。」檀真不動聲色道,「你就是這麼鼓動銀藏的?」
「不止銀藏。」明安得意洋洋道,「檔案科、通訊科,都有我的人。你永遠不可能剔除人性的惡,就像你永遠擺脫不了影子。檀真,你贏不了的。把長明燈的火給我。」
「既然你已經做好了硬搶的準備,何不直接攻上來?」檀真抬起手,邀請般勾了勾手指。
他的外套口袋裡,一部手機亮著通話界面。檀真的聲音通過無線電,飛過茫茫的幾百公里土地、燈火通明的城市群落在了特調局的辦公桌上。
——
陳廳把關掉免提的手機遞給等候在一邊的宋小明,囑咐道,「這是軍用的手機,即使在很偏遠的地方也可以通話和定位。你現在立刻定位檀真的位置,同步給裴科長。」
宋小明用力點頭,捧著手機飛奔出去。
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的方東青用牙籤剔著指甲,漫不經心地往這邊看了一眼。陳廳對著他點了點頭,方東青立刻奪門而出,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咔咔咔的響。
陳廳身後的秘書目瞪口呆,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本來他們在這裡問話過了行動科全部的成員,突然之間那些人就返回了辦公室,還帶著一部手機。
陳廳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淡定自若地接過手機放在桌面上打開了免提。
「很意外嗎?黃昏議會花了很多年滲透天師世家甚至特調局,就是為了掌控我們的動向。」陳廳拿起桌面上的裁紙刀,輕盈得像是裁剪花枝,秘書根本沒看清她是如何動作的,那把裁紙刀就抵在了他的頸動脈上。
「把你的外套脫下來。」
秘書不敢不從。
那把裁紙刀雖然沒有開刃,但秘書聽聞過陳廳的事跡,她完全可以用這把小鐵棍似的刀把他的脖子捅個對穿。陳廳低下眼帘瞄了一眼那件外套,伸出腳尖挑開、攤平,低跟鞋踩在內兜上,把裡面的微型竊|聽器碾了個粉碎。
「陳廳,你聽我解釋,我不是……」
「噓。」陳廳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你知道大部分人說謊的時候,心率和血壓會上升嗎?現在你的心跳聲和你站在我背後時,竊|聽器的電流聲一樣嘈雜。」
她抬手劈在秘書頸側,把他打暈了。
陳廳把他隨手綁在牆邊的暖氣片上,熟練得像個收拾打架鬥毆的小混混的片警。
做完這些,她才撥通了陸吾的電話。
「檔案科、通訊科都有問題,長明燈火焰在檀真身上的消息,應該是你們往上匯報的時候由他們泄露出去的。」陳廳說,「畢方那邊已經開始逮捕了,裴科的家屬怎麼樣?」
「家屬生命體徵平穩,就是情緒不太穩定。」陸吾頭疼道,「這兩兄妹的狗屁真是一模一樣,她哥說要是裴雪聽出了什麼事,跟我們沒完。裴雪聽要是知道這個計劃,一定會捅我一刀的。」
陳廳輕笑一聲。
——
「陸吾的腦子是被人換成核桃了嗎?!」裴雪聽抓著手機吼了出來,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迴響,嚇得無人機駕駛員的手一抖,無人機斜飛出去,一頭栽進了河水裡。
林致膽戰心驚地回過頭去,「怎麼了,裴科?」
裴雪聽掛了電話,急匆匆道,「給我輛車。」
林致老老實實地把車鑰匙供上去,「只有摩托。」
裴雪聽看了一眼停在路邊的摩托車,造型誇張的重型摩托被噴塗上了毒蛇般絢麗的花紋,張揚得跑一百米能有九十米的人都會掏手機拍照。裴雪聽叛逆期以後就欣賞不來這種亂七八糟的審美了。
「幫我謝謝你們家主,今晚就到這裡。」裴雪聽從后座薅下來頭盔扣上,撥開護目鏡對林致道,「今晚可能不太平,你們做好準備。」
「沒有人能缺心眼到行動科找上門來了,還覺得今晚能睡個好覺的。」林致玩笑道,「裴科一路順風。」
裴雪聽一腳油門沖了出去,重型摩托轉眼間就化為一個小點,消失在林家眾人的視線里。
「林哥,那我們還找嗎?」邊上的人問。
「別找了,我請大家吃宵夜,但是不能喝酒啊!」林致大聲道,「全部醒著待命,今晚過去才能睡個安穩的。」
——
裴雪聽耳朵里塞了藍牙耳機,風聲被頭盔隔絕在外,只有宋小明快得吐葡萄皮似的聲音蹦出來。
「檀真老師的位置沒有移動,那個坐標和裴科你們調查的『青城觀』遺址一致。現在那個地方被劃為了森林公園,面積很大,合法路徑只有一條,就是從森林公園正門到纜車處,在盡頭停下,從半山腰爬上去。」
「不合法的呢?」
「森林公園東邊有個農家樂,那邊的圍欄翻過去就是半山腰。」宋小明意簡言賅道,「不過我不建議走這條路,裡面情況複雜,你迷路的話更浪費時間。」
「我走正門,幫我聯絡森林公園開門。」裴雪聽連闖兩個紅燈,厲風般卷過街道,「東南分局的支援到了嗎?」
「到了!」
裴雪聽猛地剎車,車尾甩出去畫出一道弧線。她摘下頭盔扔在車上,抬頭看著聚集在森林公園白色石碑下的車群。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陰影,她看見那些停在路邊的貨車時,心裡一跳。
「裴科,我們已經收到消息配合支援,請您指示。」負責人迎上來,字正腔圓道。
「那些車是幹什麼的?」裴雪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她仿佛聞到了一絲腐朽的氣味。
負責人一愣,看向森林公園的代表。
「可能是違章停車?我看那玻璃上都還有罰單。」森林公園的代表撓著後腦勺,眼神有點迷茫。
裴雪聽從東南分局負責人手上接過武器箱,乾淨利落的拍上彈匣,叮囑道,「注意那幾輛車的動靜,所有監控務必掌握在我們自己人手裡。派幾個人跟著我,把纜車打開,別開燈。」
「是!」
話音剛落,貨車那邊就發出了一縷叫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幹員們剛剛聽了裴雪聽的話,心下一驚,紛紛拔槍對準了那邊。只見貨車門被裡面的東西撞著,撞開了門栓。
一張圓潤的小男孩的臉探了出來,神情裡帶著怯。
裴雪聽的眼睛痛得像是要裂開了,那個孩子的臉在她的眼中扭曲、變形,連帶著他皮肉下修長彎曲的骨骼都暴露無遺。她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一聲槍響後,那孩子額頭上多了一個血洞。
小男孩目光呆滯地從推開的貨車門縫隙里倒下來,身後拖著長長的蛇尾。他脖子以下覆蓋著層層疊疊的鱗片,手臂也是不協調的成人模樣,肱二頭肌隆起。
幹員們還沒從短短一秒的震驚里緩過神來,貨車的車廂就在一陣尖銳的噪音里被撕裂了。反應快的幹員跟裴雪聽一樣連續射擊貨車的油箱,轉瞬間引爆了五六輛貨車。
火焰灼熱的氣息混合著汽油的味道掃了過來,眾人頭皮發麻——熊熊燃燒的烈焰里,那些似人非人的影子站了起來!
他們有的四肢著地,和善於奔跑的豹子一樣後肢反曲;有的藉助尾巴托起整個身體,站起來接近三米高;有的長出了兩個頭,背後張開龐大的羽翼,籠罩住自己的身體。
這仿佛一場筆觸慘烈的壁畫,原始而野蠻。
火海中最高的的半蛇微微向下一壓,隨即彈起不可思議的高度,亮出雪白的獠牙對著裴雪聽撲擊而下。裴雪聽一把掀開了站在自己身邊的森林公園代表,幾秒里對著半蛇的腦袋打空了整個彈匣。
但半蛇僅僅因為子彈的衝擊稍微停滯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半分偏移地對準裴雪聽的頭咬下!
黑色的羽翼從空中急速下墜,一線雪亮的刀刃從背後整個劈開了半蛇的脊椎,幾乎生生地將他撕成了兩半。濃猩的血潑了裴雪聽一身,梟穩穩落地,隨手振去刀刃上的血。
「他們沒有痛覺,除非直接打碎他們的中樞神經,或者用冷兵器毀掉他們的身體,比如把他們切成八塊。」梟轉過來看著一身血的裴雪聽,淡淡道,「我以為我們之間有基本的信任。」
裴雪聽抹去眼皮上的血,「呸」的一聲吐出來唇上的血,「大哥,我們是同事,沒有過命的交情。」
「好吧。」梟把手上的刀拋給她,「裡面可能有埋伏,有更多的半妖,你還是要去嗎?」
「我看著像是嚇大的嗎?」裴雪聽側過刀鋒,在鏡面般的刀面上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梟點點頭,沒什麼感情地說:「那你去吧,這裡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