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美麗新世界(五)
2024-06-15 04:03:42
作者: 薄須
宋小明忐忑不安地回復裴雪聽的微信,時不時地抬起眼睛偷瞄守在辦公室門口的調查組成員。膝蓋上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微微發燙,宋小明見對方沒有向這邊投來多餘的目光,這才鬆了一口氣。
裴雪聽撂挑子不乾的消息很快傳遍特調局,不少科長當場卸任。行動科作為重點調查對象,每個人都被叫進去單獨問話了。宋小明看上去臊眉耷眼的,調查組沒在他身上浪費半點目光。
辦公室的門「呼啦」一下被人拉開,方東青雙手環抱著胸口,冷冷地斜視門口攔著他的兩個人。
「滾開,爺不幹了。」方東青啐道,「大不了以後靠臉吃飯。」
「方東青幹員,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辦公室里,陳廳眼神不善地看著他。
「什麼後果,有證據你就來抓我,沒證據就把嘴閉上。」方東青嗤笑道,「銀藏是被裴雪聽親自擊斃的,這點毋庸置疑——你們居然還要把她和黃昏議會扯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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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恬不知恥。」方東青摔上門大步離開了,沒有人敢攔他。
片刻後,辦公室的門被人重新打開。
「宋小明幹員,請進。」
宋小明一鍵刪除了電腦數據,低著頭走進辦公室。大門在他身後合上,辦公室里只有陳廳和一位秘書。宋小明惴惴不安地坐下,腦袋重得像是要把脖子壓斷。
「你的履歷顯示,你才進行動科不到一年。」陳廳的聲音聽上去並不盛氣凌人,甚至有幾分溫和,「行動科的職責是抓捕犯罪的在逃非人生物,你並不是這方面的人才。」
「你是怎麼進的特調局?」
宋小明的眼神有些迷茫,「我只是看見報考這個部門的人最少,至於為什麼會錄取我,我也不知道。」
陳廳和他對視片刻,那雙鏡片後的眼睛無辜得有幾分愚蠢。陳廳一時啞然,心想特調局裡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這該不會是哪個關係戶塞進來吃空餉的吧?
可宋小明祖上三代直系旁系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和妖魔鬼怪的東西半點不沾邊,家裡甚至不乏唯物主義者。
「你入職以來,裴科長帶著你出過不少次任務。她在執行公務的過程中有什麼可疑的行為嗎?」
宋小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什麼才叫『可疑的行為』。裴科從來不把部下置於危險的境地里,對於犯罪分子也絕不容情。《特別調查管理局規章制度》第三部第六條寫明:『行動科科長有權決定抓捕對象是否需要當場擊斃,以保護參與行動人員的生命安全及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所以我想,至少在我看得見的地方,裴科沒有做過任何違反規定的事。」
這回沉默的人變成了陳廳,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發出一聲輕笑。
「背得很熟,讀書的時候成績也很好吧?你不應該摻和到這些事裡來。」陳廳輕飄飄地說,「她以為她一走,特調局就要癱瘓了嗎?結黨營私也是違反規定的。」
「看著部下去送死,就不違反規定了嗎?」宋小明直直地看著陳廳說。
陳廳有點意外,頭一次正視起這個小眼鏡來,「每個和犯罪分子搏鬥的一線人員都有犧牲的風險,為什麼別人可以冒著生命危險去執行任務,檀真就不可以?因為他是裴雪聽的愛人嗎?這對於其他幹員來說,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不同意您說的。」宋小明鼓起勇氣道,「檀真老師不止是裴科的愛人,他也是為公眾犧牲過生命的人。非要界定他的成分的話,他在行動科里最多算光榮退休養老的。您會讓一個滿身傷疤和榮譽的人再去一線次送死嗎?」
「《特調局規章制度》第七部第一條,對於有重大貢獻的一線人員,應當予以生命安全保護及生活上的物質幫助。」宋小明執拗道,「規矩是你們寫的,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陳廳的臉色沉了下來,呵斥道,「出去。」
宋小明「騰」的一下站起來,奪門而去。
秘書從畢業開始就跟在陳廳身邊,和她說話的人沒有一個不恭謹的,今天算是在特調局開了眼了。
他有些目瞪口呆道:「行動科真是臥虎藏龍啊,本來以為這年輕人是個膽子小的。」
沒想到頭這麼鐵。
陳廳哼了一聲,「你沒看他出門的時候都同手同腳了嗎?」
——
宋小明出了辦公室的門就直奔電梯口,狂拍按鈕,只覺得自己的小心臟馬上要頂破肋骨衝出來了。電梯門一打開,他就連滾帶爬地摸了進去,無力地抓著欄杆。
「叮」的一聲,電梯在六樓停下。
抱著個紙箱子的信息科科長和他面面相覷,電梯門口還蹲著吭哧吭哧抽菸的方東青、臉色難看得像是出席了八百多場葬禮的司南以及笑眯眯地給白茵粘腦袋的玄武。
幾個人一見是他,不由分說地把他拖了出來。
——
裴雪聽從路邊垃圾桶里翻出那隻手機,感覺全身的血液從腳底衝到頭頂,有點眩暈。
旁邊戴著副大耳機的刺蝟頭年輕人扶了她一把,半是憂心忡忡,半是迫於淫威,「裴科,你別著急,這一片都是景點,攝像頭不少,人丟不了。」
年輕人正是白鷺公館的考生之一,林致。自從裴雪聽輕易化解了他的拘靈手,林致大受打擊,放棄了繼續在京州考試的機會,回到了蘇州。沒等他從技不如人的殘酷事實緩過勁來,本家傳來消息,命他接待裴雪聽。
裴雪聽不講究地扶著垃圾桶在路邊的石墩上坐下來,抓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的痙攣。
「為什麼是山塘……」裴雪聽喃喃自語。
七里山塘,又稱山塘古鎮,白牆黛瓦,依河而建。因為東起渡僧橋,西至望山橋,長達七里而得名,是個極具水鄉風情的旅遊勝地。
按照裴雪聽和梟的一致推斷,黃昏議會如果想對檀真動手,絕不會選在人多眼雜的地方。只要是現代科技可以覆蓋的角落,特調局就能迅速定位趕過去,黃昏議會的風險會成倍地增加。
檀真是自願走的。
如果他有意隱瞞,就不會開著手機來到這裡,再多此一舉地扔下手機。把手機扔在計程車上,繞著蘇州跑一圈不是更能擾人視聽?
你在提示我嗎?
你在等我來救你嗎?
裴雪聽頭疼欲裂。
她懷疑特調局裡有內鬼,甚至不敢相信梟,特意支開他,然後再向林家求助。
從頭想起。
幕後的人一手操控了包括安樂公主、琥珀在內的檀真的「舊相識」,並將其籠絡到黃昏議會裡。這點不是巧合,因為安樂公主的出現實在是太像送人頭了,這個人對安樂公主抱著很深的仇恨。
而且此人非常熟悉檀真,甚至可能在三千年前就一直默默注視著他。
「如果我是這個人,我不會直接告訴檀真去哪裡找我。」裴雪聽的聲音低啞,仿佛自言自語,「我會暗示他我的身份……這符合我藏頭露尾的行為風格。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萬一檀真不受我的威脅,留下直白的線索給特調局,我的麻煩會更大。」
林致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啊」了一聲。
「檀真沒有在外留過真實姓名,當時安樂公主一直在追殺我們。」裴雪聽喃喃自語,像是陷入了某種痴迷的狀態,「這個人是在帝都,不,是在更早以前就接觸了檀真。」
不是白商陸,也不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天師。
這個人的修為很高,很有野心也很有耐心。檀真進入青銅棺讓他功虧一簣,所以他足足等了三千年。
他是厲帝勒令罷黜天下鬼神之事的受害人之一。
裴雪聽的瞳孔驟縮。
「青城觀不在青城山,只是我師父假託大觀名聲取的。這樣才有人來送香火錢。」
記憶深處無端冒出來這句話,閃電一般劈落在裴雪聽的靈台上。
這個線索不是留給裴雪聽的,是留給三千年前的燭的。
「你們家裡的典籍,有記載過當地一個叫『青城』的道觀嗎?」
——
檀真緩步穿過錯落的民居,身後的院落里傳來低低的犬吠,孤身走進了茂密的深林。
這個地方緊挨著大型自然景區,一直居住在這裡的居民就順勢發展起了農家樂。但居民也很少往林子深處走,一是從這邊進入景區屬於逃票,二是林子裡沒路,走起來並不方便。
天幕還沉浸在夜色中,檀真踩斷了層層堆疊的枯枝,順著坡往上走。月光灑落在他的衣擺出,像是一層晃動的水銀。
不知走了多久,檀真的眼前終於開闊起來。
眼前是一片修築了房屋的空地,昔日依傍在山崖邊的梨花早就被砍去,道觀自然也灰飛煙滅,埋葬在檀真蒙塵的記憶里。耳邊猶能聽聞崖下瀑布拍打在岩石上嘩啦啦的聲音。
朱色的小屋上掛著的金屬牌搖搖欲墜,早就看不清字跡。門沒關,隱約可以看見有個人站在屋子裡,點燃三炷香,虔誠地對著屋子正中掛著的畫像叩拜。
「幾十年前,當地居民聲稱這裡曾經有過一個小道觀,有人假借研究古代文化遺產的名義,修了這間研究所。其實裡面根本沒幾個人是搞研究的,後來乾脆連演都不演了,研究經費揣進銀行卡,上班點卯的人也不稀罕來了。這裡就這麼荒廢下來。」
檀真沒有接話,有些呆滯地看著那張畫像上的人。
畫師顯然精於工筆,把入畫對象一顰一笑的神態描繪得入木三分。那個總是笑呵呵的老道士形象躍然紙上,像是下一瞬就要從畫上走下來,摸摸他的頭。
「道觀早就倒了,厲帝十二年春,我回來看過這裡。瓦片全都碎了,整個道觀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架子。再過幾年,啊,大概是你進青銅棺那年,這裡只剩下一片平地,像是從來沒有過一座道觀。」
屋子裡那人的肩膀瘦削,身形孱弱,像是一把細柳,弱不禁風。他的聲音沙啞綿長,沒有聽筒里扭曲過的那么女氣,也沒有顯得陰惻惻的。他就這麼娓娓道來,仿佛在講一個古老的故事。
「你收的徒弟很有天分,可惜太孩子氣,太愚蠢,做不成大事。你收下他的時候,讓他拜過師父的畫像了嗎?」
檀真的喉結震顫,目光像是要洞穿那人的背影,「你就想和我說這些嗎?」
「三師兄。」
那人轉過頭來,白淨的麵皮、細長的眉眼在月光下淬出生冷的艷來。他穿著雪白的長袍,留著長長的頭髮,這身行頭走在街上絕對會被人圍觀拍照。更遑論他笑起來時,收束起來有幾分柔美意味的眼尾。
「那你想我和你說什麼呢,檀真?」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檀真低聲說,「這是一場騙局嗎?」
三師兄明安,道觀里最弱不禁風的弟子,比檀真還難養活。
師父死在鍘刀下之前,明安一直是個有點憂鬱,但大多數時候都很心軟的人。他會細心地在冬日把檀真的手拉進大氅里焐熱,也能輕易看穿檀真說不喜歡那些小玩意的嘴硬。
明安和檀真是一起入的宮,這是他們最後的活路。
檀真因為年紀小,加上師父費盡心思打通關節,進了欽天監。而明安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便罰沒為罪奴,做了管理糞便的宦官,受盡欺辱。
「以為我被三皇子縱馬踩死了,還是以為我被淑妃杖殺了?」明安輕笑道。
現在想來,檀真並沒有見到明安的屍首。他只是聽說三皇子縱馬踩死了幾個宦官,淑妃又發難杖斃了其餘相關的人,加上後來明安徹底消失,他便自然而然地認為明安也是其中一人。
檀真想起那個冬日,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明安提著長明燈趕來,把他冰冷的身體摟進懷裡。
檀真不忍懷疑,卻不得不懷疑,「你是故意把長明燈帶到我面前的嗎?」
「是啊,畢竟我沒有天眼,沒辦法確定這是不是真的長明燈。」明安輕描淡寫道,「師父一直說你是我們之中最有天分的孩子,他果然是對的。也許這就是我們後來際遇不同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