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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百鬼夜行(二)

2024-06-15 04:02:33 作者: 薄須

  春節。

  宋小明窩窩囊囊地縮在羽絨服里,像個偷偷摸摸往殼裡縮的蝸牛。

  他左手坐著抱孩子的堂姐,小嬰兒剛剛哭鬧,吐了他一身的奶。右手坐著西裝革履的堂哥,衣服燙得沒有一絲褶皺,拿著手機來回切換兩國語言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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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小明不偏不倚地卡在中間,家也沒成,業也沒立,看著就叫人來氣。

  「小明啊。」嗑瓜子的三姑媽拖長了聲音喊。

  宋小明一個激靈,內心苦澀。他裝聾作啞了一晚上,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聽你爸媽說,你找了個工作,是什麼單位來著?」三姑媽在腦子裡搜颳了一下,著實沒找出來那個拗口的名字,「工作怎麼樣,明年能升職嗎,領導器重你不啦?」

  「特別調查局,」宋小明的聲音差點被熊孩子的尖叫聲和春晚的吆喝聲蓋過去,「做信息調查整合調節的。」

  特調局對外宣稱做社會特殊信息調查、整合、調節,其實就是給妖怪上戶口、給天師錄信息,然後抓捕違法亂紀的妖魔鬼怪。

  但宋小明總不能和三姑媽說他在拯救世界,剛剛參與了一項挽救整座城市的行動。當然三姑媽也不會信,她只會覺得宋小明在給她講故事,而且還是不太聰明的那一種……

  三姑媽聽不懂他說的信息調查什麼的,但見他遮遮掩掩的,立刻領悟了精髓,「別的都不提,是不是領導不喜歡你啊?這種單位很靠人脈的啦,領導給你穿小鞋,你只能坐冷板凳到退休的哇!」

  宋小明心想,就我這份工作的危險程度和我那點本事,我可能都活不到退休……要是大難不死活到退休,只能是裴科長手腕硬,護犢子護得好。

  「你別亂說,我們小明前段時間還跟著領導去西南調研出差,一兩個月才回來的。」宋母不大高興地拍了一下三姑媽,「就算不升級加薪又怎麼了,鐵飯碗穩定得很!」

  資本家面相的堂兄掀起眼皮,犀利地戳穿了宋小明脆弱的遮羞布,「穩定的窮?」

  客廳里眼看又要爆發一場爭鋒,宋小明艱難地從四面八方的聲波攻擊里擠出來,跑到了陽台上。

  口袋裡一直在震的手機終於被主人正視了。

  【行動科工作群】

  【Snow:[紅包]新年快樂】

  【行動科第一美:謝謝老大。】

  【沒頭腦:謝謝老大。】

  【空巢老人:謝謝老大。】

  宋小明想起前兩天惡補的《職場情商》,跟風領了個紅包,然後發出去一句「謝謝老大」。陽台上的風很冷,他敲出去四個字就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哆哆嗦嗦地抱緊了自己。

  【Snow:不客氣,當壓歲錢了。】

  ——

  「你還有臉不客氣?」裴雨頌挽著袖子操刀噼里啪啦地砍碎了鴨子,翻了個天大的白眼,「都是從我手機上轉的錢。你是佛祖後花園拆遷隊的吧?」

  裴雪聽順毛捋道,「這不是看你面相是個有福氣的,前世說不定真的是佛祖。」

  「你還有這口才,辭職了去我公司銷售部吧。」

  裴雨頌一改商業精英的打扮,拖鞋運動褲衛衣,整個人非常鬆弛,是個隨時都能下樓倒垃圾的狀態。他一邊數落裴雪聽帶了個不幹活的廢物回來,一邊攆檀真這個病號滾回去坐著別添亂,承包了年夜飯的全部工程。

  「我給你開的工資領頭都比你現在領的三瓜兩棗多。」裴雨頌攻擊了一番特調局的薪資水平,又支使她把蒜剝了。

  裴雪聽忍氣吞聲地剝蒜,嘴上道,「我們拯救世界的人還在乎金錢?」

  「行啊,那你以後自己還房貸吧。」裴雨頌拿捏住她的七寸,冷笑道。

  「說什麼呢,我親愛的哥哥。」裴雪聽從善如流地改口,「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誰讓我們血濃於水。」

  「真該讓你那些下屬看看你現在的嘴臉。」

  裴家兄妹已經從社交層面跟所有親戚斷絕來往,因此年夜飯沒有雜七雜八的人,比起往年,只多了一個檀真。

  裴家的老房子是獨立的小公寓,外頭的爬山虎和花園每個月都有人來打理。就是長時間沒人住,淡淡的清潔劑味道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不過那點刺鼻的芳香味,很快就被升溫的飯菜香氣沖淡了。

  檀真坐在客廳里,腿前面攏著小火爐,電視機上直播著又唱又跳的春晚現場。他一邊偷聽兄妹倆鬥嘴耍寶,一邊低頭給香菇改十字刀——這是裴雨頌給他安排的活,免得他沒有參與感。

  他料理完所有的香菇,側首看向擺在沙發旁邊的雙人合照。

  全家福的背景就是公寓外的爬山虎。

  溫婉秀麗的女人穿著白色棉布裙子,淺金色的陽光渲染得她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她半倚靠在身後的男人懷裡,兩人一個抬首一個低頭,相視而笑,甜蜜非常。

  「好看吧?」裴雪聽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從後面摟住他的脖子,笑著說,「他倆可膩歪了。有時候把我和我哥撂在家裡,晚上自己出去划船看電影,回來給我們帶夜宵。」

  「他們很幸福。」檀真握著她的手,低聲說。

  世界崩塌的時候,相愛的人在身邊,握著對方的手,便覺可抵千軍萬馬。即使深陷不可逃脫的爆炸,他們也應當是不恐懼的,所以不要再為他們難過了。

  「我知道。」裴雪聽垂眼笑了一下,「洗手吃飯吧。」

  ——

  短暫的春節假期剛剛過去,宋小明終於脫離了令人窒息的家庭聚會,踩到特調局地板的時候感動得差點哭出來。

  前台的大狐狸精從下往上撩了他一眼,一針見血地點評道,「你長胖了啊,小紅。」

  「謝謝,我叫小明。」宋小明有氣無力拿出工牌打卡。

  「哦,」大狐狸精不太在意地縮回前台塗指甲油,漫不經心道,「你們裴科剛剛囑咐我,你們科的人來了立馬上會議室。」

  宋小明像是被一腳踩了尾巴骨,立刻振作精神衝進電梯。他沒輕沒重地撞開會議室的大門,就看見全身上下裹得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的梟站在前面。宋小明醞釀了一肚子的道歉專業語錄卡了殼,呆站在原地。

  「行動科用的會議室在隔壁。」梟提醒他。

  隔壁的裴雪聽已經聽見動靜出來了,拎著他的後領子把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個字的人拎回去。

  「裴科,我不是故意的。」宋小明小聲解釋,「我以為是大會。」

  「道什麼歉,你又沒遲到。」

  「可是我看執行科坐了好多人。」

  「哦,他們昨天上夜班,正準備總結工作下班。」裴雪聽把他推進會議室里,隨口問,「喜歡看鬼片嗎?」

  宋小明知道自家領導嘴裡從不說廢話,聞言恨不得把腦漿子都搖勻,「我不行我看不了我會呼吸過度鹼中毒……」

  「行了行了,打住。」裴雪聽讓他失控的語速噴了一臉,挖苦道,「跟白茵也挺熟了,怎麼還怕鬼啊?」

  「可是我是人啊,」宋小明無辜又無助地說,「怎麼能習慣有鬼這個事實。」

  他話音剛落,遮光窗簾拉得死死的會議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

  宋小明嚇得差點跪下去,一抬頭就看見半個銀幕上都是油彩塗抹的小丑臉,紅色的唇角拉到耳邊。搖晃的鏡頭很快挪開,對上穿著黑色制服的英俊少年,然而這少年也頂著一張蒼白如瓷灰的臉,黑色線條在他臉上畫著花紋。

  還有穿著大紅色嫁衣的女子,滿頭金燦燦的步搖,慘白的臉上有紅色的血痕;白色婚紗上潑灑開大片鮮紅色彩的女孩仰起脖頸,脖子上一圈紅色的線腳。

  「這是什麼?」宋小明的聲音都在發顫。

  「哦,嘉年華的走秀,主題是『婚姻抹殺女人的獨立人格』。」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說,「當時在網上鬧得很火,好幾個主流媒體都報導了。」

  宋小明瞠目結舌,這才注意到背景是流光溢彩的遊樂場,燈帶和小彩燈把背後的旋轉木馬裝飾成了八音盒,夢幻綺麗。

  「你要不還是先起來吧。」檀真委婉的說,「地上涼。」

  裴雪聽從桌子上抽出來一張傳單遞給他。

  傳單正面寫著「百鬼夜行嘉年華二周年,驚悚美學的極致演繹」。背後印著一水比太平間屍體還白的俊男靚女照片,每一個都是人,但是看上去都比樓下的不像人。

  宋小明看著血壓直往上躥。

  「是黃昏議會在這裡面插了人,要搞一場大的嗎?」宋小明頭腦風暴道,自己把自己嚇得不輕,「縱火、群體催眠、邪教洗腦,還是恐怖襲擊?」

  「是人太多了,派出所跟我們借調,防止踩踏事故。」裴雪聽一本正經道。

  「真的嗎?」宋小明還有點沒緩過勁來。

  「假的。」裴雪聽用傳單捲起來的紙筒敲了兩下他的頭,哭笑不得,「主辦方不信邪,為了應和嘉年華氛圍,選了個陰月陰時。文化局那邊怕出事,讓我們去盯一下。」

  宋小明猛咽兩口唾沫,左右環視會議室里的畢方鳥、玄武、女鬼和麒麟,覺得應該沒自己什麼事。

  裴雪聽用紙筒抵著下巴,露出一點不懷好意的笑容來,笑得宋小明一個勁地往牆角縮。

  「不會吧?」宋小明喃喃道。

  「也不是你一個人,我們大家都去。畢竟人手少。」裴雪聽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看好你,小伙子。」

  宋小明欲哭無淚。

  有人敲了敲會議室的門,喊了一聲,「裴科,局長叫你。」

  「來了。」裴雪聽推門出去。

  ——

  陸吾的辦公室里新端進來一盆綠蘿,據說可以淨化空氣、助人平心靜氣。陸吾看著那還沒他巴掌大的綠葉子,強迫自己耐心地聽面前的人胡扯完——畢竟帶了這麼幾年的孩子,不差這一會兒。

  裴雪聽穿著白色羽絨服,坐沒坐相地趴在他的辦公桌上,手欠地撥弄綠蘿葉子,嘴裡念念有詞,「你信我,你們老年人天天對著電腦屏幕,容易白內障。多看點綠色對眼睛好。」

  她搜腸刮肚地把看過的三流養生公眾號推文編排了一遍,牛頭不對馬嘴地對著陸吾一頓輸出,把陸吾折磨得心力交瘁。

  「你今天就算搬進來一個植物園,」陸吾恨不得把綠蘿塞進她嘴裡,「我不能說的還是不能說。」

  「你不用說。」裴雪聽見好就收,笑眯眯地說,「你聽我說就行了。」

  陸吾眼皮子直跳。

  「在西南的時候,檀真給你打電話,說青銅棺打不開,你並沒有很驚訝。」裴雪聽條分縷析道,「其實我一開始有點懷疑,因為西北下墓那一次,你是真的很焦慮,不想我開青銅門。」

  「一個打不開的墓,我去了也沒用。」裴雪聽並沒有看陸吾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而是自顧自道,「唯一的解釋是,你知道『青銅墓打不開』這個指令對我無效。」

  裴雪聽接手行動科科長以後,沒少挨罵,但陸吾從不在任務進行途中來打斷她。西北青銅墓那一次是例外,而且陸吾不止打了電話,還迅速派遣直升機到現場。

  陸吾緊繃著身上的肌肉,一言不發。

  「我自問除了這雙眼睛,從小到大沒什麼特別的。」裴雪聽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笑,「檀真剛剛出青銅墓的時候,摸了一下這裡,問我為什麼會有天眼。」

  陸吾閉了下眼,心說檀真你瞎摸什麼?

  「生而天眼者雖然少,但以檀真在亂世里行走的見識而言,應該不至於驚訝。他關注的不是天眼,而是我,我不該有天眼,該有天眼的人——」裴雪聽凝視陸吾的雙瞳,「是他。」

  陸吾咬著牙關沒說話。

  裴雪聽並不需要他的答案,一點點摸著蛛絲馬跡說了下去,「看你當時的反應,考古隊發掘西北青銅墓一事,特調局事先並不知情。所以那一次,我們應該是被暗算了。」

  陸吾受不了了,抬手示意她閉嘴。

  「我還沒說完。」裴雪聽雙手插在口袋裡,仰面往椅子裡一倒。她嘴角還帶著笑容,眼睛裡卻沒有溫度,帶著冷冷的審視和詰問。

  「我來說吧。」陸吾抹了把臉,「考古隊當時報上來的青銅墓發掘計劃,被檔案科的一個幹員篡改了,我看到的是另一個版本,所以點頭讓你去了。」

  「那個幹員呢?」

  「畏罪自殺了。」陸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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