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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黃昏(四)

2024-06-15 04:02:11 作者: 薄須

  「今天的雪下得真大啊。」

  陸吾站在窗前,看著玻璃上結的一層冰,嘆道。背後辦公室里給他上礦泉水的幹員一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這個話。

  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起來,陸吾沒動。幹員牙疼地聽著鈴聲斷了又響,響了又斷,不依不饒的。

  終於,在座機第九次暴躁地喊起來時,陸吾無奈地拿起聽筒。

  「裴雪聽今天帶著槍出去了。」檀真的聲音混在凜冽的風裡,一片嘈雜,「我問了玄武,今天沒有外勤,但是執行科出具了對姜文遠的判決書。」

  陸吾沉默著。

  檀真淡然處之的面具被他一把撕開,戾氣深重道,「你怎麼能讓她去處決姜文遠?」

  裴雪聽再混不吝、再殺伐果斷,她的槍口對準的也是妖魔鬼怪,總之不是和她一樣的人類。法律底線、社會倫理一旦被突破,人就再也回不了頭,她會徹底變成人群中的異類。

  「她自己同意的。」陸吾挑揀著合適的話說,「裴雪聽十三歲的時候,父母被捲入黃昏議會的計劃去世;十八歲的時候,曾是她老師的銀藏暴露黃昏議會臥底身份,背叛了她。不會再有人比她更恨這群人。」

  「這算是什麼理由?」檀真顯然沒有被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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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吾沉吟片刻,道,「檀真,特調局要和黃昏議會宣戰,裴雪聽是打響第一槍的那個人。今後她在面對黃昏議會時,會殺更多的人,這不是她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把槍對準人類。」

  檀真啞口無言。

  「你大可以不必緊張,她比你想的要更堅強。這麼多年,沒有你,她不也過來了?」

  陸吾安撫的話消散在無線電波的另一頭。

  積雪覆蓋的街道上,檀真放慢腳步,仰頭看著灰白色的天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神色茫然。

  ——

  「世界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裴雪聽自言自語般喃喃道。

  姜文遠換了個舒適點的姿勢,雖然視角上仍然在仰視裴雪聽,但他無端地居高臨下起來。

  「你看看街上走著的那些人,他們的眼睛看不到世界的另一側,看不到同事藏在衣服底下的尾巴,也看不到趴在自己背後的鬼魂。讓這樣的人主導世界進程,不覺得可笑嗎?」

  「他們試圖用自己的理論解釋一切,但他們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卻非要嘴硬。」姜文遠的眼睛明亮,像是枯井裡燃燒的火,「而我們呢?就因為我們更清醒,就要被視作異類?」

  裴雪聽的眼睛看不出情緒,槍口垂下去,「繼續說。」

  姜文遠勢在必得,野心勃勃道,「你的天眼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生而天眼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往往都是早死短命,就是因為他們醒悟得太早,要麼就是遭人迫害。」

  姜文遠一邊說一邊觀察裴雪聽的表情變化,他不確定裴雪聽會不會被自己說服,但他需要時間。只要裴雪聽願意聽他說下去,等到老金回來,她就沒辦法動手了。

  「所以,那些看不到世界真相的人就應該被抹殺?」裴雪聽的眼睛像是含著兩汪寒潭。

  姜文遠心頭一顫,改口道,「當然不是,我們的本意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沒有一個歷史變革是不流血的。這是必要的犧牲。」

  裴雪聽忽然笑出了聲,那笑容是在是漂亮得叫人膽戰心驚。

  「是不是在等給你租房子的人?」裴雪聽挑起一邊眉毛,「太可惜了,他今天有一筆大生意,不會回來了。」

  姜文遠悚然,震驚地看著她。

  裴雪聽站起身來,指尖拂過房間裡的每個陳設。堆積如山的舊雜誌、洗漱工具、復健的小工具等等,甚至還有一個陳舊的八卦盤。

  「東西很多很齊全嘛,看起來你做好了長住的準備,你自己也知道他們不會幫你吧?你已經是棄子了。」裴雪聽停在那個八卦盤前,揚手把它打飛到地上,「你很有『開槍的人也會被射殺』的覺悟,還不至於叫我看不起你。」

  八卦盤叮叮噹噹地在地上打著轉,聲音穿透單薄的樓板,把樓下攪得不得安寧。樓下的住戶立刻爆發出幾聲強有力的國罵,用詞骯髒得不能聽,裴雪聽卻無動於衷。

  「你們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但世界遠比你們想像得廣闊。你太自以為是了。」裴雪聽冷冷道,「收起你的表演吧,姜文遠,這裡沒有對你心悅誠服的聽眾。」

  「你是在因為你父母的死記恨我嗎?」姜文遠平靜下來,問。

  「閉嘴。」裴雪聽額角青筋暴跳。

  裴雪聽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對夫妻的音容笑貌了,他們溫暖的懷抱、寵溺的笑容和爬滿綠色爬山虎的小房子一起被埋葬在記憶深處,在車禍引發的連環爆炸中付之一炬。

  十三歲以前,裴雪聽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傻子,已經能夠熟練地把眼前的妖魔鬼怪當空氣看,甚至會在公交車上貼心地提醒漂亮姐姐把狐狸尾巴收一收。

  直到那個殘陽如血的下午,心血來潮的父母驅車來接她放學。

  說來好笑,這對夫妻對兒女一直是放養,裴雪聽也從來不是喜好撒嬌的公主性格,小學就能自己跨四個街區坐公交回家,偶爾還能叫上不靠譜的哥哥。

  偏偏就是那天。

  京州市第一中學特大交通事故,至今在各大新聞網站和報紙上都還能找到報導的慘案。幾輛私家車失控追尾,把後頭一連串的公交、跑車堵了個正著,從岔路口橫劈進來的貨車上拉著易燃易爆物,「正好」撞上去。

  玫瑰色的爆炸點燃了半條公路,司機、乘客、行人,受害者不計其數。

  裴雪聽因為錯過紅綠燈,所以逃過一劫。她眼睜睜看著爆炸發生,也看著無數迷茫的魂魄如浮光般飄起,像是螢火那樣遊走在漸漸熄滅的天光和火光下。

  其中就包括她的父母。

  「平心而論,在你進入特調局之前,我們並沒有注意過你。」姜文遠無奈至極,嘆氣道,「那次行動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你的家人的。」

  這是實話,黃昏議會視普通人如草芥,根本不會為了一個普通人的命大費周章。

  他們只是不幸被風暴掃到的一角。

  「但結果就是這樣。」

  裴雪聽咬著牙,隱約從自己的齒間舔到了一點血腥味。

  姜文遠看了她很久,忽然嘲諷地笑出聲來,「好吧,我判斷錯了,你和我們不是一種人。你已經被這個社會的道德規則馴化了,空懷天眼,卻是個庸常的俗人。」

  「你不配和我們為伍。」

  「是嗎?」裴雪聽抬起槍口對準他的眉心,忽略口袋裡震動不止的手機,咬字清晰道,「我感到非常榮幸。」

  「你說得對,我不是你們的同類,我是你們的掘墓人。我會讓你們所有人,帶著你們的野心一起下地獄。」

  消聲器吞噬了狂暴的槍聲,僅僅是一聲輕微的硬物開裂聲,白色的腦漿混合紅色的血,呈帶狀噴上了發黃的牆壁。姜文遠的眼睛還睜著,眉心的窟窿流下血來,把他的臉分割成兩半。

  門外帶著帽子和口罩的人悄無聲息地穿過鐵門進來,一言不發地打開裹屍袋,把屍體裝了進去。

  執行科的食屍鬼,專門處理在特調局以外的處決現場的殘局。

  裴雪聽把手槍和判決書都裝回紙袋裡,擰開門鎖離開了這間屋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姜文遠一眼。她和上躥下跳的熊孩子、抱怨菜價又上漲了的婦女擦肩而過,身上那點淡薄的血腥氣消失無蹤。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埋葬整座城市。

  裴雪聽走出去幾百米,積雪沒過了腳踝。路邊的車流也被堵住了,煩躁的喇叭聲唱山歌似的一唱一和,響成一片。

  裴雪聽卻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被風雪隔開了,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

  她踉蹌著扶上路燈,慢慢的蹲下去,嚎啕大哭起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一邊哭一邊打開手機給裴雨頌發消息。

  「哥,今年過年我們回家嗎?」

  ——

  裴雨頌剛剛開完會,走出會議室就聽見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議論下雪了,路上車又堵了。他倒是不在意這個,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不在乎早晚,索性留下來加班。

  特別設置的鈴聲「嘟」的一聲響,裴雨頌還沒點開,先感到一陣酸澀的疼痛。

  像是有人在他的心臟上攥了一把。

  「哥,今年過年我們回家嗎?」

  裴雨頌看著這條消息,有些出神。

  父母去世以後,裴雨頌一個人把妹妹拉扯大,兩個人越住越遠。他名下有很多房產,但會被兄妹倆默認為「家」的,是一處三層的小公寓,綠色爬山虎洋洋灑灑漫過大半座房子。

  自從兩人長大成人,就不怎麼回去了。

  偶爾祭拜父母,兩人也是各點一支煙,在遺像前相對無言。裴雪聽是出於什麼原因,他不知道,但裴雨頌心知肚明,自己是覺得妹妹過著如今這樣的生活,他無顏面對父母。

  父母死於一場交通事故。

  裴雨頌忍不住想起來車禍發生的那天。

  按照慣例,裴雪聽是要自己回家的。他在電動城收到新聞,嚇得心跳失速,手軟腳軟地趕到中學門口,看見瘦小的裴雪聽像根倔強的新竹,佇立在混亂的人流里。

  救護車、警車、消防車的燈和鈴聲響成一片,裴雪聽呆呆地看著某處,一動不動。

  裴雨頌以為她嚇傻了,伸手在她面前揮揮。

  「哥哥,」裴雪聽冷靜得不像個十三歲的孩子,抬手指向一輛變形、燒焦的小汽車,「你幫我看看,那是爸爸媽媽嗎?」

  裴雨頌一身冷汗地看過去,消防員剛剛撲滅車上的火焰,從裡面拖出來兩具辨認不出外貌特徵的焦糊屍體。他知道妹妹不同尋常的體質,卻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先流眼淚還是先去確認屍體身份。

  等裴雨頌反應過來,他已經捂著裴雪聽的眼睛,強行把她從車禍現場拖走了。他那時候十七歲,個子高,一隻手就能把裴雪聽拎起來。他太用力了,以至於沾了滿手滾燙的眼淚、被她咬得滿手牙印也沒有察覺。

  「放開我!」裴雪聽像一尾被迫離水的魚,拼命地掙紮起來,「爸爸媽媽就在那裡,他們要走了。我要去找他們,你再不放手,他們就真的不回來了!裴雨頌!」

  裴雨頌充耳不聞,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現場。

  一天之後,警局通知他去認屍。

  其實屍體燒毀成那樣,已經什麼都辨認不出來了。但車牌號、DNA總還是能驗的。一堆繁瑣的程序走完,裴雨頌把父母送進殯儀館,抱著兩個輕飄飄的盒子走出來,才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他和妹妹變成孤兒了。

  父母留下的房子、股票基金、賠償金等等,讓兄妹倆變成了一群人眼裡的肥肉。

  某個不知道叫什麼的遠方親戚甚至表示,裴雨頌一個男孩子帶著女孩不方便,自己願意大度地撫養這個小拖油瓶。

  裴雨頌在靈堂上就摔了杯子,指著父母的遺像說:「我養得起我妹妹,不用叔叔嬸嬸們操心。」

  各懷鬼胎的大人們暗中嗤笑,完全沒把他當回事,繼續自作主張地分配起裴家夫婦的遺產來。

  裴雪聽忽然拽拽哥哥的衣角,指著那個說話的親戚說:「哥哥,媽媽回來了。」

  那個親戚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呵斥裴雪聽不要亂說話。

  裴雪聽歪歪頭,說:「我沒有亂說話,姨媽,你不覺得脖子上有點沉嗎?我媽媽在後面抱著你哦!她穿著那條白色刺繡的裙子,可漂亮了。」

  她說著還跑上前,裝模作樣地去抓親戚背後的空氣。

  那個親戚被嚇得尖叫一聲,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靈堂里的溫度無端低了下來,剩下的人也陸陸續續地跑了,裴雪聽還站在那裡沒動。

  裴雨頌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媽媽?」

  「我騙他們的。」裴雪聽換了一副冷淡的神色,「哥,你真笨。」

  裴雨頌眼睛乾澀,摸了摸她的頭,第一次沒有反唇相譏。

  「哥,我真的沒有看到他們。」裴雪聽低聲問,「難道爸爸媽媽不想念我們嗎?」

  「可能他們相信我能照顧好你,所以很放心,才不回來看我們吧。」裴雨頌忍著眼淚說。

  「自己夸自己,裴雨頌,你真不要臉。」裴雪聽抽了抽鼻尖,帶著一點點哭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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