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黃昏(三)
2024-06-15 04:02:09
作者: 薄須
梟推開特調局大門,聚在前台嘰嘰喳喳討論當紅小生的狐狸窩當場潰散,有幾個差點踩到對方的尾巴。大門緩緩合上,把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隔絕在門外,梟身上的血腥氣也隨之濃烈起來。
「梟科長晚上好。」九尾狐乾巴巴地說。
梟點點頭,上了電梯,光可鑑人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滴滴答答的血點。九尾狐是和平年代成的精,除了對著手機上的小哥哥腹肌流口水,堪稱遵紀守法好公民,見狀尾巴上的毛都炸起來了。
帶著一身淋漓血水的梟徑直上了執行科關押犯人的房間,掏出門禁卡刷開了關押姜文遠的房間。
「滴」的一聲,大門洞開,房間裡腐朽的氣味漫了出來。
姜文遠耷拉著腦袋坐在椅子上,四肢全靠金屬固定住,才沒滑到地上。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蹭破皮的地方,卻無端讓人覺得這人搖搖欲墜。姜文遠渙散的目光對焦半晌,才落在梟的身上。
「這次又有什麼新花樣?」姜文遠連操縱脖子肌肉的力氣都不想浪費,扯動嘴角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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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以來,姜文遠算是把執行科的手腕都見識了一遍。
這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倒是長了一身嚼起來嘎嘣脆的鐵骨。梟一遍遍擰脫他的關節又接回去,他咬牙忍了;梟給他餵鐵丸,他就自震心脈,血液上涌說不出話,胃酸裹著鐵丸一起吐出來。
梟的面目和眼神都遮掩在帽檐的陰影下,叫姜文遠看不分明。
「恭喜你,」梟側身讓開一條道路,生硬道,「你自由了。」
這句話的語氣聽上去更像是「你死了」。
——
茶几上散落的幾張紙上有對於青銅棺內殘留成分的分析,也有對青銅長廊花紋的解讀、青銅墓室陣法的推斷還原。
這間墓室是如何修建起來的不得而知,但長廊上的花紋是為了阻止盜墓賊誤入,剩下的手段卻不是是為了防止裡面的人逃出來。換而言之,從他們走進去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想過回頭。
「大徵滅國以後,北蠻南下,鐵蹄之下絕無活口。屍身毀壞之魂、怨念深重之魂、心有執著之魂數不勝數,無法轉世投胎,便在陽間流竄——或者說,當時陰陽兩界的界限並不分明。」
檀真換了一身衣服,捧著熱牛奶坐在落地燈下,被溫柔繾綣的燈光輕柔的籠罩著。
他顛沛流離近十年,天眼讓他無法忽視人和鬼的痛苦。人殺人,鬼又殺人,循環往復、無休無止。仇恨、怨毒、貪婪像是沉甸甸的積雨雲,幾度險些壓毀這個世界。
「所以你們決定封棺。」裴雪聽閉了閉眼,那幾張單薄的紙她翻來覆去地看,內容熟記於心。
那時候最強的四位天師分別於西北、西南、東北和東南鑄就青銅棺,把自己當做釘子敲了下去,超度四方飄零的孤魂,強行鎮住作亂的鬼怪。
「不是誰都有資格躺進去的。」檀真淡淡道,「陰陽相剋,要制衡至邪之物,青銅棺主必須身負極大的功德。」
「行了你不用說了。」不知道為什麼,裴雪聽聽著就煩躁,這情緒和她對檀真的心軟一樣來得莫名。
「最後一點我必須得說,」檀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在殷家村曾經和你說過,我本該是個死人。躺進青銅棺的人是陣眼,也是祭品,從躺進去的那一刻開始就在用自己的功德、肉身和靈魂供養大陣。」
「但是你還活著,有人會以為其餘三個青銅棺的主人也還活著。」裴雪聽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會有黃昏議會之外的人,為了青銅棺里的人開棺?」
「除我以外,四大天師里沒有孤家寡人。」檀真笑了笑,說。
裴雪聽盯了他半天,伸手把他的長髮揉得亂七八糟的。
——
執行科釋放了姜文遠,聽到這個消息的幹員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確認不是執行科把姜文遠五馬分屍了嗎?」
裴雪聽不掩驚愕的一掃問出這句話的司南,再看看戰戰兢兢的宋小明,擺手道,「怎麼可能?我們可是正規單位。」
宋小明今早來上班的時候還看見了大門口蔓延到電梯裡的血跡,裴雪聽的話落在他耳朵里,就跟大灰狼舔著嘴邊的血說「我不吃小白兔哦」一樣蒼白無力。
裴雪聽咬著半根油條給檀真的吐司抹果醬,然後支使宋小明去把人都叫過來開會。
行動科自由散漫慣了,開會也是一群人拖著椅子聚到辦公室的空地里,大家一起該幹嘛幹嘛。
方東青還在反覆觀賞自己新做的美甲;玄武若無其事,輕飄飄地喝;上夜班的白茵倒是沒走,老老實實地蹲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裡。司南給了自己老大最大的尊重,摘下了一邊耳機,手上還在摁遊戲機。
裴雪聽把配槍掏出來扔在桌子上,「當」的一聲響。
一群人立刻屏住呼吸,收起手上的神通,齊刷刷地看向裴雪聽。
「今天早上下來的的文件。」裴雪聽拉上遮光窗簾,把文字密密麻麻的文件投在白布上,「簡單點說,從今天開始每個人下班手機都不許關機,全體保持隨叫隨到隨時出差的狀態。有持槍證的都配槍,發現異常先報告,別缺心眼地自己上。」
裴雪聽的聲音不嚴厲,神情也不嚴肅,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宋小明卻大氣都不敢出,他隱隱地覺得空氣中的某根弦擰緊了。
「對,差點忘了你。」裴雪聽看見了宋小明,說,「從今天開始,你跟著我。」
宋小明下意識地點頭。
在行動科眾人都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分布在全國各地的特調局分局已經在暗中摸索除西北之外三口青銅棺的位置。事隔經年,就算是身為局中人的檀真也不能確定青銅棺的具體位置。
——
十二月底,暴風雪覆蓋了整個京州。
商場掛出來的紅燈籠在風裡打著轉,堅硬的建築物線條被皚皚白雪渲染。暖氣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玻璃上的冰花滑了又結,連巷子裡的野貓都縮在垃圾桶里不出來找吃的了。
裴雪聽撐著妙蛙種子的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裡,一路上了筒子樓。
她穿著過膝的長靴,勾勒出漂亮的小腿線條,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厚重的羊羔毛外套和圍巾,像是怕自己下一秒就冷死了。她手上還拎著一隻紙袋子,帶著某個大牌甜品的logo。
筒子樓里瀰漫著飯菜和垃圾腐爛發酵的味道、衣服上洗不乾淨的汗味和老人身上老朽的氣味。每家每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零星幾條褲衩子在晾衣服的鐵絲上已經凍成了冰片子。
這種老筒子樓都是公用的廁所和廚房,租戶擁有完全使用權的,只有擺了一張床的小臥室。
裴雪聽摸出鑰匙插進鎖眼裡,只要她微微用力,就能把鑰匙震斷在裡面。這間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交暖氣費了,可以想像裡面冰窖似的溫度,如果裴雪聽再把人鎖在裡面,春暖冰化的時候,人們就會發現這裡有一個死人。
裴雪聽很想那麼做,但是她只是推開了房門。
姜文遠裹著一床單薄的毯子靠在離窗戶最遠的角落,聽見動靜,微微抬起眼睛看著她。
「你被他們放棄了。」裴雪聽向他宣告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姜文遠離開特調局半個月之久,一身奇門遁甲的功夫被梟廢得只有理論知識。期間沒有任何人試圖接觸他,更遑論對他伸出援手。唯一一個替他租下這間房子的,是一個在古董城擺攤的江湖騙子,背景乾淨的普通人。
「你想說什麼?」姜文遠蒼白虛弱地笑笑,「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很不適合挑撥離間?」
「不,我不是來挑撥離間的。」裴雪聽合上門,搖搖頭道,「我是來落井下石的。」
姜文遠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是應該先傷懷於自己的境遇,還是感慨裴雪聽的坦蕩。
裴雪聽坐在房間裡唯一的沙發上,正對著姜文遠,微微抬起下巴。姜文遠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心平氣和地審視這位行動科科長。
黃昏議會裡流傳著很多關於裴雪聽的猜測,有人說她是陸吾一手栽培出來的利刃,也有人說她的家庭背景不簡單,更有甚者試圖用她的生辰八字推算命格。
但此時此刻,姜文遠和她含著怒氣和涼薄的眼睛對視,才不得不承認,他們都想錯了。裴雪聽只是一個傲氣又倔強的普通年輕女孩罷了,那雙眼睛乾淨得沒有一點雜質,愛恨都寫得分明。
「你是來殺我的嗎?」姜文遠歪歪頭,看向她放在手邊的紙袋子,「或者說,處決。」
「姜文遠,三十二歲,未婚。」裴雪聽面無表情,機器人似的念出他的信息,「是臨淄姜家的旁系分支,十八歲的時候參加執行官考試,所有科目都拿了滿分,差一點就進了特調局。」
姜文遠咧嘴笑笑,「不值一提。」
「但是你沒進,」裴雪聽說,「因為姜家某位長輩揭發你涉嫌謀殺他的孩子。」
「他沒有證據。」姜文遠輕描淡寫地說,「不過現在承認了也沒關係,就是我殺的。想知道為什麼嗎?」
裴雪聽不說話。
「因為他太蠢了,這麼愚蠢的人,卻要占著不屬於他的位置。姜氏就是這麼衰落的。」姜文遠淡淡地說,「除草、擇育良種才是使一個物種延續下去的正確方法,只是他們都不懂,或者說,因為某些荒謬的理由,不願意懂。」
姜文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淹死在冰湖裡的少年了。
那時候他才十五歲,非常討厭那個飛揚跋扈的蠢貨。
其實現在想來,就算那人是個溫良恭儉讓的性格,他也不會放過那人的。足夠狠心的人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在他們看來,行動代表了合理。
姜文遠如今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壞人,所以懶得為自己申辯。
反派不需要同情和理解,這是對他們的侮辱。
「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裴雪聽冷笑一聲,「現在自己淪為雜草的感覺怎麼樣?」
姜文遠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誠懇道,「很差。」又問,「你是專程來和我聊天的嗎?」
「我是代替執行科來處決你的。」裴雪聽從紙袋子裡掏出來一張判決書,抵到他眼前,「違規利用超自然能力謀殺未遂、襲擊公職人員、破壞社會秩序等,數罪併罰,死刑。」
「我可以留遺言嗎?」姜文遠掃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
「可以。」裴雪聽把彈匣拍進手槍里,拉開保險栓。
「我知道你很恨銀藏,」姜文遠平心靜氣道,「和恨我們不一樣。」
裴雪聽咬緊了牙,頰邊的肌肉瞬間抽緊。
「槍端穩了,我還沒說完,不想死於行動科科長配槍走火。」姜文遠的聲音稱得上溫柔,「黃昏議會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像我和你這樣的人,為了所有的天師。」
「要我和你說謝謝嗎?」裴雪聽氣極反笑。
「你第一次看見世界另一面的時候,你的家人是什麼反應?」姜文遠問。
第一個知道裴雪聽能看見鬼的人是裴雨頌,這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戰士在確定妹妹的腦子和眼睛都沒有問題以後,彆扭地去佛寺里求了一個八百八十塊的開光護身符。
但是裴雪聽沒說,她不願意讓裴雨頌有一絲一毫暴露在黃昏議會面前的風險。
「我家是姜家的旁系,早就脫離了奇門遁甲的傳承。所以我第一次指出我哥哥身上趴著一個青面獠牙的女人時,他們大驚失色,灌我喝了符水。」
姜文遠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只剩下一口氣,「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怪物。」
他釋懷般笑起來,看著裴雪聽,「如果你和我一樣,在十幾年裡一直懷疑自己是瘋子,卻發現最瘋的是這個世界,你也會和我做一樣的事。我們才是握著真相的人,卻要苟且偷生,不可笑嗎?」
「用數量來決定真理,本就是荒誕的行為。」姜文遠說,「你們的遮掩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