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黃昏(五)
2024-06-15 04:02:13
作者: 薄須
自從裴雪聽命令宋小明跟著她,資深社恐宋小明同學不得不每天硬著頭皮和上司朝夕相處,被迫充當她身上一個不大美觀的大型掛件。
行動科出外勤的時候,往往會帶著一整個行動組,而行動組裡多半不是人。
大型SUV上實時轉播著大廈里的情況,通訊燈響成一片。宋小明捧著裴雪聽的保溫杯,瑟縮著避開垂在地上的大尾巴。站在他身後的蜥蜴精一個轉身,強勁有力的尾巴「啪」的一聲從他小腿上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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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明忙不迭地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在插排的開關上。
輕微的「咔嚓」聲給菜市場似的車廂按下了靜音鍵,一眾幹員們虎視眈眈地盯著行動科科長帶來的這隻小累贅。
這群妖怪在自己人面前是不屑遮掩的,有的下半身還是蛇尾,有的腦門上還頂著角,宋小明被這群奇形怪狀的生物看得一陣腿軟。
「保持這個姿勢別動。」毫無自知之明的蜥蜴精嚴厲地囑咐宋小明,然後接著湊到對講機邊,說,「裴科,大廈里的監控探頭已經全部被我們接管,實時覆蓋了。」
人來人往的大廈里,裴雪聽抱著一束帶著露水的玫瑰花,借著棒球帽的遮掩擋住自己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混進了坐電梯地白領中間。小小的電梯轎廂里充斥著各種牌子的香水味,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地攥著手機回消息,沒人注意這個不起眼的外賣員。
裴雪聽略一抬起眼睛,從反光的電梯門裡看見審視站著最前面的那個人。
那人生了一副不招人喜歡得晦氣面相,耷拉的兩條八字眉、刀刻似的抬頭紋,一看就沒少被生活磋磨。他裹著一身緊繃繃的西裝,扣子勒得很緊,小眼睛憋屈地擠在鏡片後,又總是不自覺地皺著眉,給他平添了三分苦相。
裴雪聽只看了兩秒,他的目光立刻警覺地從手機挪到了電梯門上。裴雪聽反應很快地低下了眼睛,掏出手機通知那頭不知情的客戶。
「請問是趙思思女士嗎?這裡有一束李先生為您訂的鮮花,馬上就送達了,需要您簽收一下。」裴雪聽帶著討好的笑音,說。
電梯「叮」的一聲響,電梯門打開,陸陸續續地有人上有人下,那個男人和裴雪聽卻一直沒有動。
大廈底層是商場,上面是寫字樓,越往上人越少。大廈頂層有人按電梯,而電梯裡僅剩的兩個人都沒有按樓層,電梯便一路直升上去。
「小姑娘,你坐過樓層了。」男人慈眉善目的,「你要去的那家公司在第九層,你說的那個人是我同事。」
「是嗎?」裴雪聽笑起來,「那麻煩您幫我按一下電梯。」
兩個人之間隔著一米多的距離,中間空無一物,卻又像是橫亘著千鈞的壓力。
男人沒有動,目光一點點冷下來,裴雪聽沒心沒肺地抬眼和他對視
電梯轎廂忽地一震,鐵索死死地絞住了,頭頂的燈光搖晃。
電梯卡死在了頂層和次一層的中間。
「看起來我們得單獨相處一段時間了。」裴雪聽撕下花束上的快遞單,把下面藏著的逮捕令扔到地面上,「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特調局行動科科長,裴雪聽。董先生,你涉嫌勾結黃昏議會,觸犯特別治安管理法,請跟我走一趟吧。」
「特調局?」男人摘下眼鏡,搜了搜酸痛的眼睛,渾濁麻木的目光隨之變得冷冽,像是出鞘的刀,「你們搞錯了吧,我就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
那張輕飄飄的逮捕令在兩人逐漸緊繃的目光中娓娓飄落,在觸及地面的一瞬間,裴雪聽感受到腳下一沉,而拳風已經迎面掃來。
裴雪聽順勢將重心放低,一腳踩碎了地上抓著她的鬼手,雙手迎上男人砸過來的拳頭。
男人襯衫下的肌肉緊繃如鋼鐵,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羸弱的上班族。但他勢如破竹的拳頭在裴雪聽的手裡被抽走了所有力量,像是一拳轟在了空氣里,不甘不願地將將在她心口前停下。
男人吃了一驚,轎廂上發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
吊在轎廂頂上搖搖晃晃的小鬼咧開嘴,嘴角開到太陽穴,露出一口白牙和滴滴答答的口水。
裴雪聽頭也不抬,四兩撥千斤地將手上的拳頭一推,男人再要收手已經來不及,拳頭瞬間洞穿了電梯壁。男人痛呼出聲,另一隻手抓向裴雪聽咽喉,胸口卻冷不防被她提膝撞上。
匯聚在鳩尾穴的氣息支離破碎,男人喉頭一甜,整個人癱軟在裴雪聽手裡。
「文明社會,我要跟你談話,你非得跟我肉搏。」裴雪聽漫不經心地把他雙手拷住,抬頭看了一眼懸掛在轎廂頂躍躍欲試的小鬼,眼底金光流轉,「這不是找死嗎?」
——
大廈里的電梯卡死了幾分鐘,隨後順利抵達空無一人的頂樓。乘坐另一部電梯趕上來的特調局眾人看見裴雪聽走出來,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裴雪聽拖著一個雙臂不自然地向後反擰的男人走出來,那男人已經昏死過去,手上皮開肉綻。兩人背後的電梯傷痕累累,像是被野獸的爪子翻來覆去地犁過一遍,零星散落著幾塊燒得漆黑的骨骼。
「B級通緝犯董承,涉嫌竊取白鷺公館十三號試題,現在逮捕歸案。」裴雪聽把他扔在地上,攏著打火機點燃一根煙,說,「帶回去交給執行科。」
一群妖如夢初醒,大呼小叫地把人套上黑頭套拖下去。
裴雪聽站在原地沒動,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不耐煩地轉過去看著宋小明,「你還站在這兒幹嘛?」
宋小明有點呆地抱著件羽絨服,聞言老老實實地把羽絨服和保溫杯雙手遞上去,「裴科,你的枸杞泡水。」
裴雪聽被這老實孩子折騰得沒脾氣,揉了揉太陽穴,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只好沒什麼威懾力地說:「行了,下班吧。」
宋小明低眉順眼地「哦」了一聲,剛打算走,又跑回來攥著筆記本問她,「裴科,電梯裡那些是什麼弄的?」
電梯卡死之後,監控也被物理切斷了,眾人和裴雪聽的聯繫只剩下她耳朵里的藍牙耳機。他們只聽見裴雪聽和董承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是一陣密集的叫人牙酸的聲音。
裴雪聽抬起一邊眉毛,輕描淡寫地說:「知道那人是幹什麼的嗎?」
宋小明回憶著案件卷宗,說:「私人診所醫生,專門做人流手術的。」
「那些被他流掉的孩子都被他煉成了小鬼,他就是利用那些小鬼潛入白鷺公館十三號的。」裴雪聽撣了撣菸灰說,「電梯就是那些小鬼弄的。」
宋小明被她雲淡風輕的語氣驚出一身雞皮疙瘩,「那些?」
「大概十幾隻吧,」裴雪聽說,「回去申請一張搜查令,他的診所、家裡說不定有更多。」
「這要怎麼煉啊?」宋小明呆呆地問,似乎是不敢想像。
裴雪聽瞟他一眼,無意給小孩講鬼故事,隨口瞎扯,「裹上面糊和麵包糠,下一百八十度的熱油炸至金黃酥脆,撈上來蘸點胡椒粉。」
宋小明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腦補了什麼,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就煉成了?」
裴雪聽嘆了口氣,按著他的腦袋轉向電梯,「隔壁小孩就饞哭了——下樓,我送你回家。」
——
裴雨頌氣勢洶洶、腳底生風地闖進小公寓的時候,檀真正在廚房裡洗碗,裴雪聽抱著個鬆軟的枕頭在沙發上昏昏欲睡。氣氛之祥和、氛圍之寧靜,愈發顯得裴雨頌像王母娘娘手裡的銀簪、棒打鴛鴦的棒槌。
裴雪聽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屁股往邊上挪了兩寸,給他騰出來一塊地。
裴雨頌看見她這沒精打采的樣子,才想起來自己來的目的,往茶几上一拍,「裴雪聽,你把我房子裡的攝像頭權限轉到你手上是什麼意思?你要造反,管起你哥來了?」
「現在是特殊時期,我這是為了保證你的安全。」裴雪聽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你懂點事行嗎?」
「特殊時期,你們特調局又……」裴雨頌尖酸刻薄的挖苦醞釀了一路,剛開了個頭就偃旗息鼓。
裴雪聽抱著那個半人高的抱枕,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呼吸勻淨。她睡著的時候安靜無害,長長的睫毛搭下來,鼻尖微紅。
「真是多大了都改不了這個毛病。」裴雨頌嘀咕一聲,把她連人帶抱枕抱起來,送進了臥室。
進臥室的時候裴雨頌留了個心眼,四處觀察有沒有另一個人住進來的痕跡。再三確認衣櫃裡只有裴雪聽一個人的衣服,床頭櫃抽屜也沒出現什麼計生用品以後,他才放心地退了出來。
檀真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迎面撞上他。
兩個男人相對無言,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對方,面部肌肉一時有些扭曲。
最後還是檀真先開了口,「喝果汁嗎?聽聽說你喜歡喝桃汁,冰箱裡一直都有。」
「聽聽」這個詞聽得裴雨頌牙酸,但還是接了這個台階。檀真給他拿了一盒桃汁,兩個人在沙發兩頭坐下,誰也沒有開第二次口。
檀真拿起一份文件在燈下細細地看著。裴雨頌不自然地挪開了目光,他一點也不想跟特調局沾上關係。
「那個,」檀真猶豫了一下,說,「哥……」
裴雨頌立刻炸毛,「誰是你哥,別瞎叫。叫我名字。」
這兄妹倆真是如出一轍的彆扭,檀真無奈改口,「雨頌哥,我想問一下,聽聽和你提起過銀藏嗎?」
裴雨頌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反問,「這是個人名?」
那就是沒有。
檀真換了個問法,「她十七歲剛進特調局的時候,出過什麼事嗎?」
「沒有。」裴雨頌不假思索道,「她從來不跟我說這些,就算出了事也不會讓我知道。除非是躺在醫院沒人付醫藥費,才會有警察來找我。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一點小事。」檀真反手把文件蓋住。
裴雨頌眯起眼睛審視他片刻,還是沒有追問,「她累成那樣,最近治安很不好嗎?」
「非常不好,」檀真道,「所以你應該聽她的。」
「但是她從來不聽我的。」裴雨頌叼了根煙,偏頭在茶几上找菸灰缸,看見裡頭塞滿了菸頭,血壓又有往上躥的趨勢,「你都是她男朋友了,能不能管管她,哪個年輕人像她這麼抽菸的?想死不用這麼迂迴!」
「行,我管。」檀真點點頭,「你接著說。」
「說什麼,說她叛逆期放著書不讀,去跟陸吾抓鬼?」裴雨頌說起來就生氣,嗓門也不自覺地提了上去,「我當時就看那老小子賊眉鼠眼的,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陸吾是崑崙山一脈的神獸,古時也沒少吃人供奉,在裴雨頌嘴裡倒像是個黃大仙一派的角色。
檀真聽得頭疼,提醒他,「聽聽在睡覺。」
裴雨頌憋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是外行,我不懂,你老實告訴我,聽聽這個工作的危險係數是不是很高?人都不一定遵紀守法,鬼還能聽她的話嗎?」
裴雨頌的邏輯很簡單。
人之所以能被法律震懾,無非就是怕坐牢,怕拖累親人,怕死。但人要是死了呢,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能是什麼信男善女?更有甚者,乾脆就不是人呢?人的道德準則、法律底線,有時候都管不住人,更別說不是人的了。
檀真挑揀著裴雨頌承受範圍內的話說:「其實現在妖怪很多的,特調局裡有個部門專門給妖怪上戶口。他們都是老實本分過日子的妖怪,也不全是吃小孩的。」
裴雨頌將信將疑。
然而檀真一臉善良單純、世界美好,「抓鬼也不像你想的那麼危險,她比你想的厲害得多,不然特調局也不會讓她一個人類當行動科科長。」
檀真也不知道裴雨頌信沒信,總之是沒再追問下去,緊鎖的眉頭也鬆了幾分。
「我上次看到她的緊急聯繫人是你,你們的父母……」檀真轉著杯子,水杯里映出他隱忍的眼,「是去世了嗎?」
「不在很多年了,她沒和你說嗎?」裴雨頌不太想提起這個話題,一言蔽之說,「一場車禍沒的,當時她才十三歲。」
檀真心下一片茫然,下意識抬頭看著裴雨頌,張嘴想問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又是焦慮,又是無從開頭說起。
暴風雪那天,檀真沒有找到裴雪聽和姜文遠。他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直在回想陸吾的話。
裴雪聽很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不需要保護也不需要多餘的擔心,但這並不能令檀真高興起來。
所有的盔甲都是傷口累積起來的疤痕。
最後,檀真無力地問:「這些年,她過得很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