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化蝶(一)
2024-06-15 04:02:15
作者: 薄須
西南。
已經深冬,高大的山脈將寒流截斷,卻也攔不住西南地區一天天冷下來。然而一場新雪過後,納西寨的山溝里卻下起了太陽雨。一反常態的溫暖陽光里,濛濛細雨籠罩了整片山林。
納西寨里春意盎然,但天氣預報的女主持人口齒清晰地提醒「西南地區將在未來幾天出現大面積降溫」,兩相對比,愈發顯得這春暖花開的景象不尋常。
寨子裡種了幾十年的桃花盛開,沉甸甸地壓在枝頭,仿佛千重雲霞。
「冬日桃花開,」穿著文化衫的旅客站在一樹芳菲下,掏出手機拍了十幾張照片,缺心眼道,「這一定是在暗示我要走桃花運了!」
一群人圍著桃花樹搔首弄姿,三百六十度展示被自己大臉遮得所剩無幾的桃花樹。
幾個穿戴著銀飾的老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屋檐下,抽著旱菸袋,一言不發。他們的臉皺巴巴的,滿是被歲月磋磨的痕跡,指節因為經常接觸旱菸而發黑。
有個小孩子從他們身邊跌跌撞撞地往桃花樹下跑過去,卻被其中一個拉住了。小孩子扭著身子就要哭,被老人塞了一塊飴糖堵住嘴。
「去和大祭司說一聲。」有個老人在欄杆上敲了敲煙槍,抖落幾粒火星,「現在管事的叫什麼來著,特調局?」
——
京州,特調局。
裴雪聽投影出三張照片,一張是人滿為患的大禮堂,上頭掛著橫幅「聆聽神的聲音,貫徹神的意志」;另外兩張則是白鷺公館十三號和京州大學真理橋。
「目前為止,這是我們所知悉的黃昏議會策劃的三起陰謀。後面兩起我就不細說了,剛發生不久,相信各位都還不那麼健忘。」裴雪聽說,「至於第一起,影響最大,程度最惡劣,牽連人數最廣。」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模人樣的物種,誰也沒把尾巴和角露出來,屏氣凝神地聽裴雪聽做匯報。檀真坐在離陸吾最近的位置,低頭翻著卷宗,聞言抬頭看了一眼那張照片。
「近二十年來,京州警方破獲的最大一宗邪教案件。」裴雪聽調出幾張照片,有慘烈的車禍現場,也有煙塵遍布的火災後房屋殘骸,如果圖片有聲音,這些照片一定浸滿了血淋淋的哀嚎。
「很多人被這個邪教蠱惑,認為自己洞察世界真理,心甘情願為了推動世界進程做出一些瘋狂的行為。」裴雪聽頓了一下,面色如常道,「比如自殺式車禍襲擊、燒死自己的親人獻祭等等。」
檀真聽見「車禍」兩個字,不由得捏皺卷宗的一角。
裴雪聽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異常,「這個邪教綿延十年,根深蒂固,京州警方和我們合作,在幾年前才打掉了這個毒瘤。邪教核心成員之一,就是前行動科科長銀藏。」
陸吾打斷了她,「這些我們都知道了,說你們的結果。」
「從中我們不難得出黃昏議會的行動邏輯。」裴雪聽乾淨利落道,「他們從不直接露面,而是扶持某個對社會、對某人心懷怨恨的傀儡,掀起腥風血雨,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
梟合上了卷宗,斷言道,「傀儡本人並不知道他們的意圖,至於策劃者自己也對背後更深的部分緘口不言。抓再多的人也沒有用,他們對黃昏議會的信念感強到不講邏輯。」
裴雪聽切到了下一張幻燈片,上面陳列著一干人等的照片,分別是銀藏、姜文遠和前段時間被逮捕歸案的一群黃昏議會小嘍囉。
「所以我摸到了他們的另一個邏輯。」裴雪聽抬了抬下巴,「諸位手上有這群人詳細的資料,他們都出自各大天師世家,或者師從某個著名散修。除了銀藏之外,他們的生活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鬱郁不得志。」
信息科科長忽然冒出來一句:「報復社會?」
眾人紛紛側目,不明白這人這時候出來抖什麼機靈,他自己也後知後覺地縮了縮脖子。
「或者說,改變世界。」裴雪聽打了個響指,不無贊同道,「各位試想一下,如果世界和平,沒有興風作浪的妖魔鬼怪,那就不會有特調局,得有多少妖怪失業?」
黃昏議會變著花樣地作死,歸根結底,就是想把事情鬧大一點,再鬧大一點。到了最後,局面一發不可收拾,特調局自顧不暇,就輪不到他們說話了。
現有社會秩序如果被破壞殆盡,那就輪到沉寂多年的天師們書寫新規則了。
「找長明燈、找青銅棺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前面所有的行動都不過是在鋪路罷了。」裴雪聽一錘定音,「總而言之,這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好戰分子。」
裴雪聽這番話說完,底下就炸開了鍋。
一群妖嘰嘰喳喳地爭論不休,愣是把正經會議造出了辯論賽的效果,你來我往地爭著誰比誰嗓門大。
有的說要完善天師信息登記和監控,不能讓這群手握利器的危險分子到處亂晃;有的冷嘲熱諷說活不是你們干,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得投入多大人力物力;有的憂心忡忡地表示,應該提高就業困難的天師和妖物生活補貼,吃飽喝足誰還造反啊?
還有的直接冷冷地扔下一句「搞那麼麻煩幹什麼?直接全殺了」——這是梟說的。
這句話把會議桌上的人和妖都干啞火了,連檀真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黃昏議會的人,一經確認身份就處決。誰天靈蓋硬誰就去。」梟的聲音像是在福馬林里浸過,帶著濃烈的腥味,讓妖忍不住膽寒——在座的兩個人都不吃這一套。
檀真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翻過一頁卷宗。
「那什麼,」裴雪聽伸出兩根手指撐著額頭,給出了建設性的建議,「這樣的話負責收屍的是不是得擴招啊?我記得這是後勤負責的吧,你們人手夠嗎?」
陸吾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警告性地瞪她一眼。
「哦不是,」裴雪聽從善如流地改口,「你們執行科殺氣別那麼重,文明社會,還有那麼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律師鬧著廢除死刑呢!沒事多看看相關新聞,沾沾佛性。」
陸吾無奈至極,抄著文件往她手背上抽了一記,「閉嘴,你個挑事精。特調局又不是屠宰場,把你們那身殺氣都給我收一收。」
「哦。」裴雪聽揉揉手背,坐下了。
陸吾捋捋思緒,氣沉丹田,還沒開口就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幾句話的功夫,陸吾的神色變了八個度,冷峻得像是九伏天陽台上晾的褲衩,梆硬。
會議室里沒妖敢再發出聲音,連裴雪聽都默默地坐直了。
陸吾「嗯」了幾聲,掛斷電話,把手機連上投影儀,放了一個視頻。
鏡頭搖晃著拍了幾秒蓋著薄雪的樹林,又轉到木樓林立的寨子裡。寨子中間是一顆枝繁葉茂的桃樹,邊上圍了一圈穿羽絨服的男男女女,不住地驚嘆著。
「什麼三流旅遊宣傳片,」裴雪聽皺著眉,「這花怎麼回事?」
沒等她話音落下,熱熱鬧鬧的人群里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叫。一個小伙子鬼哭狼嚎地薅起自己的衝鋒衣袖子,暴露出下面大片大片灰色的皮膚來,上面還分布著凌亂的花紋。
周圍的人一下子就散開了,因為他撕扯開了衣服拉鏈,露出同樣變成灰色的脖頸來。
他手臂上的花紋像是活了過來,皮膚輕微地鼓起落下,像是皮下有什麼生物在蠕動。忽然間,一對華麗的灰藍色的翅膀從他的手臂上揚起,隨之有紛紛揚揚張開翅膀的蝴蝶掠起。
那個小伙子手臂上的血肉也隨著蝴蝶的飛舞消失,暴露出蒙了一層血水的白骨來。
鏡頭在驚恐慌亂的哭喊聲中黑了下去。
「這是西南地區一個苗寨傳出來的視頻,視頻里那個人剛剛被分局控制起來送到了醫院。」陸吾的目光轉向檀真,「有一具青銅棺確認是在西南,對嗎?」
檀真合上了卷宗,眼底沒什麼溫度。
——
司南興奮地騎著行李箱衝出安檢通道,四處張望。
他是土生土長的京州小麒麟,從網際網路里認識全世界,但凡離開京州就是出差,不是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
「等事情處理完可不可以放我兩天假啊?」
行李箱被裴雪聽一把拖了回來,司南雙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懇求裴雪聽。
「我想去騎大象、過潑水節,還想吃菌子!」
裴雪聽被他吵得頭疼,劈手奪過他從飛機上順下來的旅遊手冊,往他後腦勺上抽了一記,「潑水節在春天,而且納西古寨在黔州,沒有菌子。滾過去幫宋小明拿行李,你看他那細胳膊細腿的!」
司南委屈地夾著尾巴去了。
裴雪聽半天不見後面的人跟上來,回頭一看,檀真被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圍著拍照,滿臉為難。
「小哥哥你是學藝術的嗎?長頭髮真好看。」
「你平時都用什麼護髮素啊,有女朋友嗎?」
裴雪聽走過去把人挖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刪了照片,「前後兩個問題沒什麼邏輯啊,不過也不難回答。」她拉下檀真的口罩,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可以說拜拜了哦,小姑娘。」
幾個小姑娘連聲道歉,滿臉通紅地跑開了。
檀真摸摸下巴,看著她,「被人搭訕還能有這種待遇嗎?」
「下次不直接拒絕,你就可以試試另一種待遇。」裴雪聽勾著他的領口往前走,「走了,分局的人在外面等我們。」
特別調查局西南地區的總負責人,是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
每年年終匯報的時候,各大分局負責人都得來京州一趟。裴雪聽遠遠地跟幾個總負責人打過幾次照面,對這人印象很深。倒不是因為他格外鋒芒畢露,而是因為他溫吞和善到沒有一點氣勢。
雖然特別調查局裡的幹員以妖居多,但總負責人卻都是人,西南地區的負責人是其中最不外露的一個。
裴雪聽聽陸吾說起過,這人身體不大好,閒下來就得去醫院住幾天。
接送他們的人直接把他們拉到了醫院。
「受害人和局長都在這裡,局長的意思是可以一併見了。」接待人員是這麼說的。
裴雪聽在單人病房裡見到了這位分局局長。
他面色蒼白得緊,正在護士的幫助下緩慢地摘下氧氣面罩。病房裡亂七八糟地站著一堆人,抱著電腦和傳真機,護士對這些沒眼色的訪客已經見怪不怪了,連「不要打擾病人休息」都懶得囑咐。
「方局,您看上去不太好。」裴雪聽直言不諱道。
「確實不容樂觀,不過也不是因為這次的案子。」方局好脾氣地笑笑,「辛苦裴科長跑一趟了。」
「拿工資不想拿得太虧心罷了。」裴雪聽聳聳肩,「網絡上的局面都在控制下,信息科加加班的事。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
守候在一旁的秘書神色緊繃,一板一眼地匯報導,「目前受害人有二十七名,全部在單獨的區域裡隔離治療。」
「都是遊客?」
「也有醫護人員。」秘書艱難道,「傳染途徑似乎是通過磷粉,一開始我們沒有注意,所以……」
「明白了。」裴雪聽點點頭,「現在古寨里還有人嗎?」
「年輕人和孩子都撤出來了,不過老人們比較固執,不願意離開。」秘書地嘆了口氣,「我們只能把上山的路都封鎖起來,不讓人進去。不過現在寨子裡的人都還好。」
「我聽說古寨交通不便,電剛通沒幾年,網應該沒有。」裴雪聽話鋒一轉,「總不能是寨子裡的老人給我們通的消息吧?」
秘書有些難以啟齒,猶豫著沒說話。
方局擺擺手,示意他退下,「是寨子裡的祭司。」他從秘書手裡接過文件夾,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裴雪聽。
照片應該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彼時的方局臉上還沒有這麼重的病氣。站在方局旁邊的是個挽著長發的少女,頭上是造型複雜的銀色頭冠,脖頸、手腕上綴著沉甸甸的銀飾,面無表情。
那雙眼睛深邃得像是月下的海浪。
「這是什麼不能說的人嗎?」裴雪聽拈著照片,調笑道。
「是有點好說不好聽,」方局露出一點憂愁來,「她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