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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化蝶(二)

2024-06-15 04:02:17 作者: 薄須

  淺灰色的烏雲不知醞釀著怎樣一場風暴,沉甸甸地壓在蒼青色的山脈上。

  越野車轟鳴著開過曲折陡峭的山路,一路上過了好幾個哨崗,幾經盤查,才穩穩噹噹地開到了古寨前。

  納西古寨被建設成旅遊景點沒幾年,在這之前一直靠林業發展經濟。這裡雖然風景宜人,又是個大型天然氧吧,但居民比較排外,其他設施也不齊全,所以旅遊業成績相當慘澹。

  直到兩天前,深冬桃花盛開,好事者把照片發布到網絡上,招來了不少人。

  還沒等熱度和人氣積蓄爆發,桃花樹底下就出了事。

  「知道這裡的人為什麼排外嗎?」裴雪聽看檀真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隨便揀個話題跟他聊。

  「還是大徵的時候,那位祭司也跟我們幾個人不大熟絡。」檀真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是和外面隔絕太久,所以天然地不覺得與我們是同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排外也正常。」

  

  「倒也是個理由。」裴雪聽單手握著方向盤,把墨鏡勾下來扔在雜物箱裡,「不過這裡通公路也有十幾年了,不少孩子都在外面上學。他們排外主要還是怕誤傷。」

  檀真反應過來了,「你是說,蠱?」

  「分局關於納西古寨遊客被蠱蟲誤傷的卷宗只多不少,有的遊客就是手賤。」裴雪聽聳聳肩,「所以寨子裡的村民也不太喜歡這些遊客。」

  說話間,越野車已經停在了高大的寨門前。

  幾個穿著深藍色粗麻布傳統服飾的老人坐在門口,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們。

  越是上山,體表感受到的溫度就越高,現下裴雪聽已經覺得和暖春差不多了。她扒了身上的衝鋒衣,在背心外面套了件薄外套,還不忘囑咐檀真也戴上手套、口罩等。

  「所以進了寨子什麼都別看,什麼都別動。」裴雪聽把兩人都捂得嚴嚴實實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尖,「陸吾真是缺德,又要我保護你,又要我帶著你出生入死……真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自己願意的。」檀真在她的指尖上蹭了一下,「下車吧。」

  兩人下了車,門口坐著的兩個老人也沒動。

  其中一個仰起頭看了他們兩眼,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問:「是特調局過來的人?」

  「是,」裴雪聽禮貌道,「能麻煩您給我引個路嗎?方局長讓我來見一見祭司。」

  「原來不是來勸我們下山的。」老人的眉心鬆了松,撐著膝蓋站起來,「那走吧,只要祭司大人願意見你們。」

  寨子被一人多高的籬笆圍起來,空氣中瀰漫著草木雨水的潮濕氣息。道路上打掃得很乾淨,卻沒有尋常村落里家禽家畜吵鬧的聲音,安靜得令人頭皮發麻。

  偶爾路過一兩個院子,會有老人坐在屋檐下搓麻線、抽旱菸,時不時把渾濁的目光投向裴雪聽和檀真。

  裴雪聽忍不住把檀真遮在自己身後。

  「別緊張,我們不會做什麼。畢竟不是舊時代了。」老人的聲音沙啞,因為喉嚨里有痰,發音也不甚清晰,「只是這種時候還有人上山來,他們有些好奇罷了。」

  「為什麼堅持不下山?這裡很危險。」裴雪聽順勢問。

  「守在這裡習慣了。」老人身形佝僂,「孩子們都走了,飛到外面的世界去了,總要有人守著根。我們都是一把老骨頭了,死在哪裡不是死?」

  「您倒是想得開。」裴雪聽笑了一聲。

  「你這個小姑娘不管閒事,也很不錯。」老人忽然頓住腳步,遠遠地指著那棵靜靜盛開的桃樹,「就是那棵桃樹。」

  裴雪聽從未見過這樣開得這樣盛大的桃花,合六七米高的桃花樹舒展開樹冠,每朵花苞都熱熱鬧鬧地炸開,徹底掩去為數不多的綠意。像是一團繚繞的粉色雲霞,墜落此間。

  然而樹下盤踞著修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白骨,應當是爬行類動物的骨骼,拱衛著中間的桃花樹。

  「那個骨頭是什麼?」裴雪聽問。

  「是祭司的蛇。」老人隨口道,「那天第一個遊客身上飛出了蝴蝶,好多人被嚇壞了,當場癱軟,動都動不了。是那條蟒蛇把人拖出來的,不然死得更多。」

  裴雪聽沉默了一會兒,道,「蝴蝶是寄生在蛇的屍體上了嗎?」

  老人沉沉地嘆了口氣,默認了。

  目前為止,醫院裡躺著的傷者們都還倚靠先進的醫療技術吊著一口氣,尚未有傷亡。這場災難的第一個死者,是一條面目可憎的蟒蛇,暴屍於天光之下。

  「所以別靠近桃花樹,也別靠近蛇的屍骨。」老人帶著他們轉了個彎,向著幽靜偏僻的院落走去,「很危險。」

  ——

  特調局西南分局。

  宋小明一進門就小心翼翼地觀察地板,生怕踩到誰的尾巴。然而辦公室里諸多人西裝革履,面色嚴肅,並沒有誰突然摘下頭透口氣,或者揮舞著尾巴跳減壓操。

  「你在看什麼?」司南咬著袋牛奶問他。

  「我怕踩到人家的尾巴,」宋小明低聲說,「我跟人家又不熟,不想給裴科惹麻煩。」

  司南為他的心思縝密所嘆服,但還是出言提醒他,「這裡都是人。」

  宋小明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西南分局是所有分局裡,人類幹員占比最高的。」司南拍拍他懵懂的小腦袋,說,「連我們總局局長陸吾都是神獸,但是西南分局的總負責人卻是個人類。明白了嗎?」

  這個比例和例子並沒有一棒子敲醒宋小明,他更來不及深想其中含義。

  都是人?宋小明驚恐地縮起了脖子,全身上下的神經都抽緊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司南被他突如其來的發病嚇得差點把牛奶捏飈出來,悔不當初——讓你嘴賤讓你嘴賤!

  「也不全是人。」司南找補道,同時目光在辦公室的工位里一格一格地找過去,最後放棄了,「好吧,確實全是人。至少這個辦公室是的。」

  「請問是京州來的幹員嗎?」馬尾梳得緊貼頭皮的女科員抱著一摞資料,不等他們回答就說,「這裡是所有受害人的資料,已經整理好了,現在給你們做匯報嗎?」

  「我們自己看就行了。」司南趕緊把資料接過來,「順便,能給我們找一個沒人的辦公室嗎?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因為呼吸過度暈倒了。」

  在女科員懷疑和鄙視的目光里,司南一手抱著資料,一手拖著宋小明進了辦公室。大門關上,宋小明才慢慢恢復了正常呼吸和四肢的知覺,軟綿綿地癱在椅子上。

  「別耽誤時間了,等會兒老大得削死我們。」司南強行把他捋起來,「快來看看哪些人可疑。」

  確認黃昏議會是根無利不起早的攪屎棍以後,裴雪聽認為這撥遊客可能不大尋常。

  納西古寨平安無事數百年,窮而封閉得安安穩穩,偏偏在特調局和黃昏議會爭分奪秒比誰先找出青銅棺的時候出了么蛾子,還被人一手捅到網絡上。信息科加班加點控制輿論,頭髮一把把地掉,沒少問候背後的策劃者。

  拍視頻的人就在遊客里,至於他是被忽悠的,還是故意為之,都還沒有定論。

  宋小明氣沉丹田,打開電腦、攤開卷宗,視線飛速地掃過那些文字。

  ——

  這間院子的吊腳樓下沒有豢養牲畜,也沒有用來囤積糧食,而是種了好些花。不同於異常盛放的桃花,這裡的花枝幹癟枯槁,伶仃佇立在風中。院子裡被打掃得很乾淨,白石子鋪的路通向樓梯。

  那個帶路的老人不知何時消失了。

  一點細微的摩擦聲傳進裴雪聽的耳朵,她拉住了檀真的手腕,沒讓他走進去。

  下一秒,枯死的花叢後爬出來一條遍布黃色花紋的黑蛇,粗壯如水桶,吐著信子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卻不前進一步。

  「仰阿莎祭司,我是裴雪聽,來處理這件事的幹員。」裴雪聽把檀真推到身後,舉著雙手說,「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繼續這樣說話。」

  幽靜高雅的聲音從吊腳樓里傳出來,「我知道你,這一代的大天師。不過你來晚了,這裡已經沒有你能處理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你能解決所有的事?那你為什麼不和方局說?」

  「因為他已經否決了我的方案,所以現在只能把這裡封鎖起來。」仰阿莎淡淡地說,「他一直是個很固執的人,覺得每個疑問都有完美的答案,而他就是那個答題人。」

  裴雪聽不想糾結這兩個人之間微妙的氣氛,直截了當道,「所以你的方案是什麼?」

  「燒了那棵樹,連著這個寨子一起。」

  這個祭司比裴雪聽想像中的還要果決,老人們不懼生死也要留守的寨子在她眼裡隨時可以捨棄。

  裴雪聽不由得追問,「這樣能挽救那些受傷的人?」

  「不能,但能阻止更多的蠱蟲從這裡蔓延出去。身中蠱蟲的人只能等死,但只要把他們的屍體火化,就不會有蠱蟲傳出去。」仰阿莎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邪祟都畏懼不同程度的火焰,相信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我很想稱讚您的犧牲精神,但是這不是最佳答案,至少現在來說,不是。」裴雪聽搖搖頭。

  「你們倒是很像,孤注一擲的天真。」仰阿莎哼了一聲,屋子裡傳來低低徘徊的銀鈴聲,橫亘在道路上的巨蟒退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來聊聊吧,我想聽一聽你的答案。」

  裴雪聽得寸進尺道,「你不能出來嗎?我實在是有點怵得慌,蟲子啊蛇啊什麼的。」

  仰阿莎笑了一聲,聽不出背後蘊含著怎樣的情緒,「我也很想走出來看一看,只可惜不能。」

  ——

  「我去吧,」檀真捏了捏她的手心,道,「正好有些問題問問她,確認一下。」

  「一起去。」裴雪聽硬著頭皮,抓起他的手說。

  短短一段路,硬是被裴雪聽走出了蹚火海、過刀山的樣子。檀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握著她的肩頭。

  吊腳樓里的仰阿莎不由得又笑了,像是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

  檀真搶先敲了敲吊腳樓的門,竹門輕響一聲,在他們面前洞開。

  這間吊腳樓沒有窗戶,黑漆漆的房子裡只有桌子上擺著一盞燈,照映著桌邊如月一樣的人。她穿著深藍色的長袍,袍子上用銀線繡著看不懂的花紋,璀璨如雪的銀飾綴在她的手腕上、髮髻間。

  「啊,原來是一個不死的人和一個小姑娘。」仰阿莎笑著踢了踢腳踝上的銀鈴,叮叮噹噹地響成一片。

  裴雪聽皺起了眉。

  高密度合金打造出來的項圈扣合在仰阿莎纖細的脖頸上,鏈子延伸進他們看不見的屋子深處。

  「這麼驚訝幹什麼,他沒和你說我殺過人嗎?」仰阿莎的指尖抹在紅唇上,不大在意地笑笑,「按現代法律,我該償命,只是被困在這裡,已經很賺了。」

  「你真的這麼想?」裴雪聽深表懷疑,仰阿莎看上去就不像立地成佛的性格。

  「假的。」仰阿莎眨眨眼睛,說,「我恨不得殺了他,你們跟他有仇嗎?他特意把你們坑過來做我的蛇飼料。給你們一個機會留遺言,要不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親吻對方呢?」

  吊腳樓下的鱗片摩擦聲又清晰起來。

  裴雪聽抓過檀真的領子,凝視著他的眼睛鄭重其事道,「我愛你。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你就心跳加速……不排除見色起意,但我確實愛你。」

  檀真配合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只要你愛我,愛我皮相也無妨,反正我有。」

  裴雪聽忍俊不禁,「以色侍人,你就這點出息啊,檀真?」

  躁動的巨蟒們又沉寂下去了,仰阿莎撐著下巴,無趣道,「原來根本沒有被嚇到,真是沒意思啊!」

  「好了,說正事吧。」裴雪聽正色道,「剛剛我們在外面,你說這起事件是蠱蟲引起的?」

  「對,蠱蟲。」仰阿莎懶洋洋地說,「你們漢人不是流傳著一個故事嗎?反抗封建禮教有情人雙雙殉情,最後化成飛蝶雙宿雙飛。」

  「那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這種純情的愛情故事和蠱蟲有什麼關係?」裴雪聽被她的比喻噁心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伸手搓了搓胳膊。

  「第一個煉出這個蠱的人,也是想和她的情郎雙宿雙飛。」仰阿莎挑起黛色眉宇,笑道,「不得不說,這世上有情人各有各的深情,無情的人倒是千篇一律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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