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黃昏(一)
2024-06-15 04:02:06
作者: 薄須
陸吾第七個電話打到裴雨頌公司的時候,裴雨頌終於忍無可忍地抄起桌子上的蘋果,劈頭蓋臉地砸向了在總裁辦公室里混跡了一個多星期的人。裴雪聽頭也不回,抬手接過蘋果咬了一口。
「不上班就去辭職。」裴雨頌冷著臉說,「我這裡不是聯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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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雪聽穿著破洞牛仔褲和寬鬆的衛衣,這身老年風濕病預備役的裝束和公司里的精英白領們格格不入。她拉著帽子縮在那張昂貴的馬毛沙發上,手邊攤著小零食和漫畫雜誌。
地板都被擦得光可鑑人的辦公室,愣是被她造成了宅男基地。
「收留我一下怎麼了?」裴雪聽仰躺在沙發上,「我們年輕人就是這麼容易迷茫,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不想上班。你不想接電話,把他拉黑不就好了。」
裴雨頌拍著拔了電話線的座機,冷聲道,「你以為我是傻子?」
裴雪聽默然,忘了對面不是人。
「真不想上班就出國去玩,這個季節正好去馬爾地夫,機票和簽證秘書會幫你辦。」裴雨頌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別在我這兒礙眼,當誰都跟你似的,每天沒正事干?」
裴雪聽讓親哥一頓夾槍帶棒的擠兌,最後還是秘書小姐來通知他會議進程,他才消停下來。裴雪聽在寬大的沙發上滾了兩圈,還是決定打開手機。
大量湧入的信息流差點把手機卡死。
她挑挑揀揀地把消息回了,手指一划,又有新消息進來。
【檀真】未讀消息99+
裴雪聽從最新一條消息慢慢往上滑。
【檀真】我走了,你回家吧。
【檀真】你討厭我了嗎?
……
【檀真】昨晚上下雪了,我把花都搬進來了,地上都是水。
【檀真】今天也不回來嗎?
……
【檀真】已經修好了。
【檀真】你在哪,我一個人在家,跳閘了。
【檀真】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沒有把你當做別人。
這是裴雪聽窩在辦公室的第八天,她八天沒去特調局,也沒回家,就把自己埋在辦公室里慢慢發酵。反正這裡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外賣隨叫隨到,換洗衣服也可以叫人買回來。
檀真發的消息繁瑣細碎,給裴雪聽一種被他抱著碎碎念的錯覺。
她跳起來,拍拍自己的臉,這麼多天第一次走出辦公室。她頂著一眾好奇窺探的視線走出大廈,仰頭看見仿佛要淹沒整個世界的大雪,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裴雪聽摸出手機,給檀真打了個電話,電話立刻就被接通,對面的人屏著呼吸沒有說話。
「你在哪?」裴雪聽知道陸吾不會不管檀真,無論如何,檀真都不至於凍死在京州冬天的街頭,但她還是打了這個電話。
檀真猶豫著問:「你要回家了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裴雪聽皺起眉,問:「我問你在哪。」
——
冬天是流感肆虐的季節,醫院的輸液大廳里人滿為患,呼叫鈴此起彼伏,護士們被支使得到處亂轉,藥水瓶子在推車裡撞得亂響。
裴雪聽在輸液大廳的門邊看見了檀真。
這麼冷的天,他坐在風口吹得臉色發白,時不時低低地咳嗽兩聲。
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被一家老小伺候的白胖小子,一群人簇擁著麵團子似的小孩,爭相投餵他吃喝。
頭髮花白的老太太一疊聲地喊著「心肝肉」哄孫子吃飯,奈何心肝不給面子,一口都不吃。老太太連哄帶嚇地演累了,眼睛一瞥檀真這個身板單薄的小青年,人模人樣地指使檀真給她讓個座。
裴雪聽遠遠地看著,檀真居然真的收起手機準備站起來。
「這是輸液大廳,不是公交車,沒有老弱病殘專用座,誰還不是個病號了?」裴雪聽叼著根沒點的煙,一把將檀真按了回去,頂上老太太犀利的目光,「當然,您要是馬上厥在這兒,我相信醫院會給您安排個急救室。」
她說話實在是太難聽,老太太的兒子立馬就不樂意了,「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
「我一向這麼說話。」裴雪聽一巴掌把伸手拉她衣角,試圖勸她息事寧人的檀真抽了回去,不依不饒道,「跟不要臉的人說話,就得有不要臉的態度。」
好大兒立刻摔了粥碗。
「摔碗為號,有三千刀斧手準備砍死我啊?」裴雪聽冷笑一聲,「這可是醫院,你想醫鬧?那我可要報警了。」
那一聲不吭的小孩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把整個輸液大廳攪得雞飛狗跳。
裴雪聽冷眼一掃,趴在小孩身上扭來扭去的小鬼僵住了。小鬼試探性地呲起尖利的白牙,裴雪聽眯著眼睛看他,眼底金光流動,小鬼便屁滾尿流地跑了。
這番交鋒並沒有落到老太太眼裡,她只見這沒有公德心的小姑娘對著她的大孫子眼神不善,立刻就推搡著和裴雪聽吵了起來。
護士站里配藥的小護士聽見動靜,連蹦帶跳地趕過來,把兩個人都罵了一通。裴雪聽一改方才飛揚跋扈的作風,低眉順眼地認了錯,然後拔了檀真的針把人領走了。
小護士氣得跳腳,裴雪聽嬉皮笑臉地把人塞上車,檀真也不反抗。
「這麼燙,」裴雪聽摸了一把他的額頭,說,「把安全帶扣上。」
檀真乖乖點頭,也不問她要去哪。他病得難受,腦袋昏昏沉沉地想往裴雪聽身上靠,卻被安全帶捆住。
「檀真,是故意生病讓我心疼嗎?」裴雪聽隨口問。
檀真抓著安全帶愣了兩秒,像是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正逢路口紅燈,裴雪聽耐心地等著他回復。這個問題隱隱帶著羞辱,暗示檀真見不得人的小把戲。
「我沒有。」檀真低垂著眼帘否認,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肯多說,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
裴雪聽把車開到私立醫院,溫柔漂亮的護士小姐立刻接待了他們。抽血拍片一應俱全,很快檀真就被安頓進暖氣充足的病房裡輸液。
檀真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計數藥水滴落的數目,數到第兩百二十七滴時,裴雪聽推門進來了。檀真這才有機會仔細地端詳她,她看上去除了穿著更隨便單薄,倒是沒什麼變化。
「醫生說你是病毒性感冒。」裴雪聽拿出片子在他面晃了晃,「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在你們那個年代,得了這病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
檀真靜靜地看著她。
「怎麼不說話?」裴雪聽挑眉。
「怕說錯話,你又走了。」檀真低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什麼,把我當替身?」
「我沒有。」檀真擰著眉說。
「好啦,沒有就沒有吧。」裴雪聽安撫性地拍了拍他沒扎針的手,「手這麼涼。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可憐啊,檀真?」
檀真蜷縮起身子,把滾燙的額頭抵在她的手心裡,慢慢地睡著了。
裴雪聽凝視他不甚安穩的睡顏,心想,算了。
——
陸吾走在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隧道里。
頭頂蒼白的燈光照不透隧道的黑暗,視線里朦朦朧朧的。隧道兩側是被剖開的自然山體,岩石上刻著複雜猙獰的符文,再用硃砂填滿。乍一看去,像是置身在巨獸紅色的腸道中,令人膽寒。
陸吾走了十幾分鐘,才在一堵金屬門前停下。金屬門有三十厘米厚,內置精密的機械鎖,需要三把鑰匙按照順序打開。如果鑰匙或者順序有絲毫不對,門裡填充的火藥能立刻把這條隧道炸塌。
陸吾輕車熟路地掏出鑰匙打開門,更加陰冷的世界在他眼前洞開。
紅色的絲線縱橫交錯,把門後的空間割裂成無數不規則的形狀,每根紅繩上都繫著符籙和黃銅小鈴鐺。房間的正中央澆鑄出離地一米四的柱子,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顆腦袋,上頭扣著個玻璃罩子。
「你是誰?」安樂公主轉著眼珠子看他,她現在也只有眼珠子能動。
「特調局局長,陸吾。」陸吾站在門口,並不靠近她,「久仰了,安樂公主。」
根據裴雪聽傳回來的情報,身體對於安樂公主而言只是「軀殼」,是她隨時能拋棄的東西。而她切換身體的方法也相當簡單粗暴,只要她的頭顱徹底被摧毀,她的意識就會轉移到新的身體上。
這個牢籠是專為她打造的,在這裡她絲毫動彈不了,想撞碎自己的頭更是無稽之談。
「我想和你談談。」陸吾說。
「和我談?讓檀真來。」安樂笑著說,「他不來,我什麼都不說。」
「你可以先聽一聽,再決定要不要和我談。」陸吾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A4紙,慢慢道,「大徵厲帝元年,檀真七歲,青城觀被下令剿滅,和他年齡相仿的一群孩子被送進欽天監。」
安樂的表情有一瞬間空白。
「厲帝十二年,大徵帝都淪陷,檀真離開皇宮。這十二年裡檀真身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你——安樂公主,」陸吾頓了一下,道,「皇城大破的時候,你手裡握著最後一支禁軍,你想帶他走,為什麼?」
安樂的眼神纏綿嫵媚,像是隔著江南水鄉的濛濛煙雨,「因為我愛他啊。」
「不,是因為他的預言。有人告訴你,檀真能挽救大徵的江山,但是他沒有和你走。」陸吾定定地看著她,「你一邊逃離帝都,一邊尋找他的蹤跡。提燈天師這個名號就是這時傳開的。」
陸吾那時遠在崑崙,但根據後來他得知的情報,檀真過得相當不容易。他要躲避流寇亂民,要降服作亂妖魔,要超度無辜陰魂,還要躲避安樂公主黨羽無休止的追捕。
還有護著那盞脆弱的燈。
安樂嬌笑出聲,陰森森的笑在密室里碰壁、折回,重疊在一起,顯得愈發詭異。然而陸吾巋然不動,他仿佛已經得到了答案,並不需要安樂開口。
「我那麼愛他,他卻恨我至此。」安樂又哭又笑,臉上的表情猙獰詭異,像是兩半硬湊在一起的面具,「那盞長明燈能打通去往冥界的路,若有百萬陰兵相助,何愁奪不回我大徵江山?」
陸吾沒對她後半句話做出評價,他對給公主補習初中歷史沒有興趣,「檀真不恨你。」
安樂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聞言呆呆地看著他。
「檀真從始至終,都沒在心裡給你留一畝三分地。他過得太累,沒有心力恨你。」
陸吾轉身離開密室,沉重的金屬門在他身後合上,鎖舌擰動、咬死。
——
醫生給檀真掛了五六瓶藥水,檀真輸著輸著就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裴雪聽還坐在床邊。
這人像是活在南半球,身上那點衣服拿去捂狗,狗都要嫌冷。但她不僅不冷,還把檀真冷冰冰的手捂得暖呼呼的。
幾瓶藥水的功夫,裴雪聽已經弄明白了這人是怎麼病的。
家裡的變電箱短路,電線燒了,檀真弄了一晚上沒弄明白怎麼回事。第二天打電話給物業,碰上初雪,物業熟練地打太極,檀真就這麼在沒暖氣的屋子裡生挨了兩天。
裴雪聽一邊歲月靜好地給檀真塞了個暖水袋,一邊打電話去把物業噴得狗血淋頭。來換藥水的小護士頻頻側目,被她瞪了回去。
「你是想罵物業,還是想罵我啊?」檀真見她收了通話,才問。
裴雪聽瞟他一眼,沒說話。
檀真沉默半晌,說:「我七歲進欽天監,因為身負天眼,所以對陰陽之事非常敏感。但是大徵不重鬼神之事,老監正也因此非常厭惡我,經常將我關在藏書閣里抄書。」
裴雪聽有種奇怪的感覺,檀真的臉色好像越來越難看,血色一點點從他的臉上褪下去。檀真說到這裡,像是呼吸困難似的,扯開了領口的扣子,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長明燈……」
「好了,不要再說了。」裴雪聽打斷他,攥住他復又涼下去的手,「不能說的話就不要說。」
所謂不能說的話,一是讖言,是預未來之吉凶的預言;二是天機,不可泄露之事。
「有的事不是我該知道的,也不是你能說的。」裴雪聽看著最後一點藥水輸完,按了呼叫鈴道,「輸完藥水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