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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樂土(十一)

2024-06-15 04:02:04 作者: 薄須

  安樂公主總是往欽天監跑,這讓皇帝很不高興。在皇帝單薄的子嗣中,他最喜歡五公主安樂,小小的年紀就賜了食邑封號,榮耀富貴加身,只因安樂最像他。但安樂屢屢在欽天監那個少年手裡碰壁,而且有繼續碰下去的趨勢。

  皇帝帶著安樂公主登上城牆,指著巍峨皇城外縱橫的車馬街道、星羅棋布的高台樓閣,說:「你是皇家女,這世上只有你不想要,沒有你得不到的。安樂,拿出你公主的氣勢來,莫要看低了自己。」

  安樂心中思緒萬千,脫口而出,「檀真他不會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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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願不願意不重要。」皇帝冷漠道。

  皇帝全然沒有把那個少年放在眼裡,在他看來,不過是他嬌寵的女兒一時興起貪戀的玩意兒罷了,不值得她浪費多餘的心思。若是可以,便納到公主府上做一個面首,若是他寧折不彎,那就打死了沉進護城河。

  安樂回想起這些時日以來,她興沖沖地帶著各種珍玩去尋檀真,卻得不到他一個笑臉。檀真只是冷淡疏離地恪守著臣子和公主的距離,然後不動聲色地勸諫她不要再來。

  皇帝的話在她的心裡點了一把火,她想,這人確實不識好歹。

  安樂在檀真波瀾不驚的目光中一口氣換掉了欽天監所有侍奉的內臣、宮人,然後勒令檀真七日後隨她去上元燈節。她高傲地俯視檀真的眼睛,逼著他跪下接旨。檀真從善如流地跪了,沒有半分抵抗,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

  上元燈節,檀真依令守在她身邊,卻不肯靠近一步,也不多說半句話。

  滿街流動的燈盞像是浮動的螢火蟲,溫暖瑰麗的燈光襯得檀真的面容不再冰涼如雪。他的目光很空很遠,像是落在燈火照映不到的某處。安樂很是惱火,這人明明和她咫尺遠近,卻又像是和她相隔天涯。

  那一日之後,檀真的日子便更難過了。安樂下定決心要馴服這匹烈馬,若是不行,就毀掉他。

  欽天監本就不受皇帝待見,安樂從中作梗,宮人們都對這個冷清死寂的地方避之如蛇蠍。只有安樂聲勢浩蕩地衝過來大吵大鬧時,這裡才會有一點聲響。

  厲帝十年,冬。

  監視檀真的宮人告訴安樂,他深夜常常宿於藏書閣——他們初見的地方。藏書閣是欽天監的一部分,這算不上逾越,但宮人聲稱夜夜聽見檀真在與某人說話,語調溫柔纏綿,不似冷冰冰的小天師一貫作風。

  安樂大怒,不知自己眼巴巴守著的白菜何以就被不知名的野豬拱了。她帶著人上上下下地把藏書閣搜颳了一遍,愣是沒摸到她臆想中的小妖精半根頭髮。就在她的手擦過桌案上的長明燈時,檀真的神色微微觸動。

  僅僅是一瞬,就被安樂捕捉到了。

  安樂悚然,她忽然想起宮中流傳的某些傳聞,其中一條是檀真有一雙能看透陰陽的眼睛。這盞長明燈在宮中留了許多年,一直沒有人為它添燈油,它卻從未熄滅,一直在藏書閣的深處靜靜燃燒。

  「這盞燈里有什麼?」安樂逼視檀真的眼睛。

  檀真被人按著,動彈不得,只能仰頭和她對視,儘量平靜地說:「什麼也沒有,只是一件古物罷了,還請公主高抬貴手。」

  「是嗎?」安樂抬手把那盞青銅長明燈砸了出去,細長的燈頸立刻就和盛放燈油的蓮花底托四分五裂,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幾圈。潑灑出來的燈油浮在地面上,火苗幽幽地飄動,像是一片流動的月光。

  檀真掙扎著撲過去,卻被身強力壯的禁軍按得死死的,半個身子都被摁進了雪堆里,衣襟里滾滿了雪和泥。安樂從未見過他如此生動鮮活的模樣,就像是畫上的謫仙走了下來,心甘情願地沾染紅塵。

  她嫉妒地扭過他的下頜,強迫他把目光移到自己臉上。

  「居然敢在皇室之地豢養妖孽。」安樂的眸子裡燃著火,恨不得把這個人燒成灰時時刻刻帶在身上,「檀真,你該當何罪?」

  檀真的目光艱難地從幾欲飄零凋謝的火焰上撕下來,嘶啞著聲音一笑,「那你殺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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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不要提她。」檀真任憑雪白的絲線從腳踝一路攀援到肩頭,他巋然不動,像是感受不到那些絲線割開皮膚、鮮血汩汩留下的痛苦,「你第一次把燈砸碎的時候,我就想殺了你。」

  從安樂裙擺下生長出去的絲線源源不斷,像是發芽的種子,無休止地向外延伸根系。她聞言忍不住一笑,眸光顫動,「檀真,我樂意把你放在手裡捧著你的時候你不珍惜,等我耐心不夠了,你又嗔怪我對你不夠溫柔,該不該說你得寸進尺、不合時宜呢?」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檀真抬眼,手上捏著一個複雜的法訣。

  血色從檀真的身上飛速褪去,順著絲線一路瘋長,染紅了整個二樓鋪天蓋地蜘蛛巢穴般盤踞起來的絲線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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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樂預感大事不妙,正欲扯手,卻被檀真死死地攥住了一把絲線。安樂被檀真拽得往前撲倒,血色的絲線蜿蜒進她的裙擺下,她驚聲尖叫起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絲線絞碎了自己的雙腿,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響。

  反噬訣。

  「很意外,很吃驚?」檀真毫不留情地拖拽著她在地上爬行,「你也嘗試過仰望別人的滋味嗎?你覺得你施捨給我的『珍愛』,我就應該受寵若驚地捧起來奉過頭頂嗎?」

  安樂並不珍視自己的身體,反正可以再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死亡、傷痛帶來的痛苦是真切的。她親耳聽著自己的肌膚、骨骼寸寸開裂的聲音,恐懼一節節地捏著她的脊椎,鑽進顱腦中。

  安樂被這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豁出去一般對著牆壁狠狠撞上去。絲線絞得太緊,把她的身體和頭拉扯開來,那顆帶著濃密秀髮的頭顱飛出去在牆上撞得「啪」的一聲響,當場碎成了一地瓷片。

  檀真微微皺眉,聽見身後植物生長般的細碎聲響,反應極快地往前撲倒。一陣風聲掠過,檀真轉身看見忽然出現在屋子裡的裴雪聽,一記腿鞭掃向安樂的脖子,同時扯住了擰成細長利刃刺向檀真後心的絲線。

  安樂公主剛剛長出來的腦袋「啪嚓」一聲脆響,像一顆蓄勢充足的排球,強有力地飛向屋子另一頭。裴雪聽動作神速地把絲線在手腕上繞了兩圈,以套馬杆漢子的姿勢將其拋出去,穩准狠地纏住了那顆心不甘、情不願的頭。

  檀真默默地看著裴雪聽,她大概是從四面漏風的窗子爬上來的,也不知道把兩人的談話聽去了多少。

  裴雪聽把安樂公主的頭夾在胳膊里,拍腰鼓似的拍了一下,「得了吧公主,你在大徵再威風,現在也是法治社會了——你一個連身份證都沒有的黑戶,怎麼敢跟受國家法律庇護的正經公民這麼說話?」

  檀真莫名有些想笑。

  「你放肆!」安樂扯著嗓子大喊,看上去氣得想用頭撞碎裴雪聽的天靈蓋。

  「我還有更放肆的呢,你要不要看看?」裴雪聽斜睨她一眼,轉過去看著檀真。

  檀真福至心靈,走過來在她的嘴唇上貼了一下。

  安樂氣得發瘋,拼命在裴雪聽的鉗制下掙紮起來。

  裴雪聽受用的捏了捏他的耳垂,爾後皮笑肉不笑地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摸出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金屬。檀真不明所以地和她對視,裴雪聽又從自己的耳朵里取下通訊耳機,一起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每個出任務的人身上都帶著通訊設備,」裴雪聽點明道,「剛剛整個行動組都旁聽了你們的愛恨情仇,簡直是盪氣迴腸,放到網上能拍一百八十集連續劇。」

  檀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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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智一從那場噩夢中醒來,強烈的嘔吐感和眩暈就把他砸得倒了回去。病房裡的醫療儀器此起彼伏地報警,一陣吵吵嚷嚷中,他感受到注射器刺進自己的皮膚,有人扒拉著他的眼皮,用手電筒晃來晃去。

  他像是一塊粘鍋的年糕,被人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好半天,才艱難地清醒過來。楊智已經全然忘記了方才漫長又詭異的夢,他驚疑不定地想,現在他的願望實現了嗎?

  楊智沒有等來鮮花、掌聲和嬌俏美麗的女友,只等來了一紙逮捕令。

  「你涉嫌謀殺京州大學生命科學院的齊朗同學,跟我們走一趟吧。」

  「不可能的,怎麼可能是這樣!」楊智難以接受地推搡著上前試圖給他戴上手銬的特調局幹員,像個揮舞四肢的大風車,「這一定是夢,我的夢還沒醒啊,哈哈哈哈哈!一定還有轉折的!」

  得到醫生「這人死不了」的承諾以後,忍無可忍的方東青揮了揮手,兩個強壯的幹員拎小雞仔似的把床上的楊智提溜起來,三下五除二拷得嚴嚴實實,按在輪椅上。

  「我有什麼錯?我這麼努力,憑什麼是這樣的結果?」楊智喃喃道。

  一直跟在方東青身邊的齊朗忍不住罵了一聲。

  楊智精神渙散地看向齊朗,這讓齊朗有一種錯覺,他似乎看見了自己。

  「好吧,雖然有點違規,但是——」方東青轉過去看著齊朗,「學霸,你有話要跟他說嗎?」

  「可以嗎,」齊朗有點猶豫,「會不會為難你?」

  「沒事,我們科長現在後院起火,沒空管這種小事。」方東青嬉皮笑臉地往楊智的額頭上貼了一張符。

  楊智的視線一陣模糊,隨後慢慢清晰起來,他凝視漂浮在空中的齊朗半晌,古怪地笑了起來,「你連做鬼都要比我快一步。」

  「你被卷傻了吧?」齊朗很是無語,打好的腹稿被這人攪得七零八落。

  「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覺得我不要臉、狗腿子。」楊智話是這麼說,卻一點沒有自卑的樣子,反而竭力揚起頭顱,高傲不可侵犯的樣子,「我不像你們,家裡有錢、有背景、有戶口,我只有我自己,為了得到更好的機會,我什麼都可以做。」

  「我沒說你做錯了。」齊朗淡淡道。

  楊智反而愣住了。

  「你願意在裙帶關係上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時間、精力乃至尊嚴和良心,那是你的事。你因此獲得的利益,也不過是另一套規則下承諾的東西,並沒有不妥。」齊朗話鋒一轉,「但是,你不該走了獨木橋,還妄想所有人給你歡呼鼓掌。」

  「既然下定決心要做個不擇手段的人,就不要想著標榜自己的清高和純潔。走了歪門邪道,就要有走火入魔的覺悟。你太貪心太愚蠢了,楊智。」齊朗的目光明亮如朝陽,灼熱得令人不敢直視,「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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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人說話就是狠毒。」方東青一口悶了大半杯冰美式,豎起大拇指說,「齊朗這孩子看起來呆呆傻傻的,沒想到一頓輸出直接把楊智打得心理防線崩潰了。審訊的時候只有我們不問的,沒有楊智不說的。」

  特調局辦公室里,玄武端著碗濃郁香甜的養生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不咸不淡地翻著當日新聞;司南帶著耳機敲得鍵盤噼里啪啦地響,一邊敲一邊罵罵咧咧地羞辱隊友,尾巴尖從牛仔褲邊緣伸出來撕了一袋薯片。

  只有水族箱裡的鮫人在聽方東青說話。宋小明給鮫人買了幾個海星,這靈智未開完全的小東西把五顏六色的海星貼在水族箱壁上又扣下來,循環往復,玩得不亦樂乎。鮫人感受到方東青掃過來的視線,純潔無害地吐出來一串泡泡。

  「一個干正事的都沒有。」方東青垂頭喪氣地坐回自己工位上,踢了喝湯的玄武一腳,「裴科上哪去了,把檀真埋回西北了?」

  玄武偏頭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哦。」

  方東青窮極無聊地打開手機,發現自己被人拉進了一個剛建的群,群名非常獨樹一幟、膽大包天——「行動科愛情故事」。

  【世界第一九尾狐】檀真來的第一天我就感慨這是什麼天神下凡的美貌,結果沒幾天就被裴某人連花帶盆端走了,我恨。

  咬手帕.jpg

  【信息科大佬】安啦,昨天行動科最新行動中,疑似爆出檀真對某位舊情人情根深種,裴某恐怕是被當做替身咯。

  【執行科 梟】你們都很閒嗎?

  【執行科 梟】退出群聊。

  【白·可可愛愛沒有腦袋·茵】一手消息,裴科和檀真都兩天沒來辦公室。

  【特調局顏值擔當·畢方】白茵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也叛變了。

  【白·可可愛愛沒有腦袋·茵】你難道就不好奇?

  底下跟了一連串「你難道就不好奇?」

  方東青認輸地打出兩個字「好奇」。

  【世界第一九尾狐】所以,裴某真的被檀真當做替身了?

  【信息科大佬】雖然但是裴某也太慘了吧?

  【Snow】你們都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這個ID猛地出現,好比隕石砸進太平洋,小行星砸穿大氣層——石破天驚,砸得一眾妖和鬼驚慌失措、四下逃竄。短短几秒的功夫,方東青的手機上就彈出來一條提醒「群主已解散該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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