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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樂土(十)

2024-06-15 04:02:02 作者: 薄須

  大徵,厲帝七年。

  梨花悠悠拂過黛青色的瓦片,一個身著大紅色重錦的影子踩著曲折迂迴的長廊飛奔,最後輕盈盈地撲進了小閣樓的天窗里。

  不多時,外頭傳來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呼喊。

  那個小巧的影子還沒來得及高興,將將從天窗里落下,就砸進了高高壘起來的竹簡、紙堆里。她摔得七葷八素,連頭上的金簪都滑落下來,叮叮噹噹地砸在地上,滾出去好遠。

  「你沒事吧?」

  逆著床頭透進來的陽光,一隻手對著她伸出來。那隻手剔透瑩白,和盛放的梨花同色。手的主人披著素錦織就的長衫,瞳色深邃如海,氤氳著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她當場愣住,一時間不知道是先責怪這人不知禮數,還是感慨他如月色般的容光。

  

  「你的簪子掉了。」

  少年拾起地上的金簪遞還給她,神色如常。

  她難得一見地扭捏起來,很想問問這少年的姓名,卻見他自顧自倚靠在窗邊,靜靜地翻過一頁書,眼底空無一物。滿宮城盎然的春意從他的衣襟撣落,半分沾染不上他的眼睫。

  這樣明亮的春光, 獨他一人寂寥。

  她一時間竟然無法開口打破這份寧靜。

  這是厲帝七年的春天,安樂第一次見到檀真,梨花怒放如雪。

  後來山河破碎、宮牆坍塌,她在戰火之中顛沛流離、輾轉生死,總是會想起那個春天。她很想問一問檀真,那些看似波瀾不驚的日子裡,你都在詛咒這個王朝傾覆嗎?

  如今流血漂櫓、伏屍百萬,你如願了嗎?

  ——

  「提燈天師檀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同門。」安樂公主扭曲的笑聲迴蕩在安全屋裡,極盡嘲諷,「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活著呢,就為了斷送我楚氏的江山嗎?你就這麼恨我嗎?」

  裴雪聽忍無可忍,搡開檀真,對準安樂公主的眉心點射。安樂公主睫毛都不動一下,白磷彈在在半空中爆裂開來,火光在黑暗中一閃而滅。僅僅一瞬間,裴雪聽看清了房間裡密密麻麻布滿的絲線,垂墜的蛛絲般在風中起落。

  安樂公主歪歪頭,端詳著裴雪聽,「你身後的小姑娘好像對我很不滿呢,檀真。不打算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嗎?」

  「大徵已經亡了三千年了,你是打哪來的公主殿下,上我這裡耍封建餘孽的威風?」

  裴雪聽冷冷地笑了一聲,指間的符紙無風自動。安樂公主和檀真你來我往地打啞謎,儼然是故人相見,有訴不完的衷腸,把她的耐心翻來覆去地在油鍋里煎炸烹炒,硬生生磨出來她滿肚子的火。

  三道符籙箭矢般飛向安樂公主,自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絲線像是被游水驚擾的海藻,紛紛晃動起來,以柔克剛似的纏住了氣勢洶洶的符籙。安樂公主勢在必得地用團扇掩住唇角,「哎呀」笑了一聲。

  雷聲轟鳴,劈開夜空的巨大枝型閃電照亮了半個屋子。但凡邪祟陰晦之物,沒有不懼怕雷火的,安樂公主當了三千年不人不鬼的東西,自然也不利為,被這動靜驚得幾乎跳起來。等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道雷並沒有劈到她身上時,已經晚了。

  裴雪聽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她欺身上前,幾乎貼在安樂公主身前,與她呼吸相聞。

  「公主殿下,不知道有個東西叫避雷針嗎?」

  裴雪聽陰惻惻地一笑,指尖帶著流轉的華光,猝不及防地抓向公主纖細的脖頸。公主下意識地後仰,卻是避無可避,裴雪聽的手上已然觸碰到了她靈魂的實體——那是個灼熱滾燙的魂魄,是歷經千年燃燒也不熄滅的岩漿。

  然而只是一瞬,裴雪聽抓了個空,徒勞地攥著公主冰涼涼的脖子。那身華麗的錦裙和柔軟曼妙的身體癱軟下去,像是被抽走了脊樑的蛇,軟綿綿地被裴雪聽拿捏在手裡。

  裴雪聽掂量了一下手上這具身體的分量,聽見球形關節摩擦的聲音。這不像是人的身體,倒像是陶瓷燒制的人偶。

  「聽聽,閃開!」

  檀真的聲音猝然響起,裴雪聽伏地滾開,正好避開了從天花板上撲殺下來的絲線。那些柔弱無力的絲線在光可鑑人的地面上留下野獸般的抓痕,一擊不中後,又橫掃向裴雪聽,直取她的咽喉。

  裴雪聽一把抓住絞殺過來的絲線,手心裡鮮血淋漓,但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漠然地抄起一張離字符。那把絲線發瘋般掙紮起來,幾乎把裴雪聽的半個手掌切開,離字符的化作簇烈焰,火舌順著絲線舔到了天花板上。

  與此同時,客廳里某處黑暗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修長的身影像是抽條的花苞似的舒展開來。安樂公主拎著裙擺站在窗前,表演欲旺盛地轉了個圈,笑靨如花,帶得滿身珠翠叮噹作響。

  「真是不客氣,」安樂公主笑聲清脆,「小姑娘,我奉勸你一句,檀真這個人,是沒有真心的,不要在他的身上浪費溫情和時光。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鑑。」

  「你閉嘴。」

  這次說話的是檀真。

  離字符的火焰蔓延到了整個天花板,消防栓驚聲尖叫起來,冷水噴灑。檀真一步步邁下台階,濕透的襯衫緊貼著他的身體,勾勒出他的身體曲線和蒼白的膚色。裴雪聽微微眯起眼睛,她隱約看見檀真的肩頭至胸口有一片緋色。

  這人什麼時候搞了個紋身?這也是方東青帶著看的那些三流電視劇里教的?

  「你不配這麼和她說話。」檀真的身形在鋪天蓋地的雨水中帶起一陣殘影,他輕而易舉地攥住了安樂公主的脖頸。

  他手下的肌膚涼而硬,帶著工業科技造物特有的光滑質感。外頭明亮的路燈光潑灑進來,照亮安樂公主鑲嵌在眼眶裡的黑琉璃眼珠子。那雙透明堅硬的眼珠冷冷地反射檀真暴戾的神情,全然沒有梨花三月里,那個恬淡出塵的少年半分美好。

  是已經在屍山血海里走過一遭的提燈天師。

  「不殺了我嗎?」安樂公主笑了起來,仰頭欣賞檀真失控的神色,無視自己在他手裡寸寸開裂的脖頸。

  「我不恨你,你跟我一樣可憐。」檀真字句平穩,「楚氏的江山是斷送在你們楚家人自己手裡,和我無關。你受萬民供奉,眼裡都是珠玉錦繡堆疊出來的繁華,自然看不到滿目瘡痍的河山。」

  安樂公主怨毒地瞪著他,「明明就是你......」

  「是他什麼?」裴雪聽忍不住道,「大徵末年正值小冰河時期,連年天災,北方遊牧民族活不下去了,所以豁出一條命南下。更別提你們那篩子一樣的官僚集團。我說公主,你活這麼多年就沒想過研究一下歷史?三千年,光靠記恨他一個人活著?」

  檀真出奇平靜,「你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盞西洋琺瑯雕花燈嗎?」

  安樂公主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大徵皇族不喜怪力亂神之說,欽天監被安頓在宮城最為偏僻的角落。冬夜風急的時候,欽天監破破爛爛的門窗總會發出叫人寒毛倒豎的聲音,被好事的宮人稱為「鬼哭」。安樂那時新得了兩盞西洋燈,歡天喜地地給檀真送去了一盞。

  只是好景不長,那盞燈被擦拭的宮人失手打碎了。

  「那盞燈從西洋送來,一路上車馬顛簸,不知道葬送多少人命,才落到你手裡。」檀真薄涼地笑了一下,低垂著眼帘,「燈被打碎之後,那個宮人被你身邊的嬤嬤杖斃——想必你已經不記得了。」

  她何止不記得,甚至沒有給那個哭嚎著被拖出去的宮人一個眼神。而十四歲的檀真就這麼看著那個記不清面貌的宮人奮力掙扎,指甲扣在地上扣得外翻出血也無濟於事。

  「裝什麼慈悲心腸呢,安樂公主?在你眼裡,曾幾何時有過人命。你不過是眷戀公主的滔天權勢給你帶來的快感罷了,在你之下,可有人命?皆為螻蟻罷了。」檀真「啪」的一聲捏碎了她的脖子。

  「想殺我,給你楚家的江山償命,儘管來。」

  冷風從支離破碎的落地窗長驅而入,帶來女人痴怨哀愁的笑聲。裴雪聽正四下搜尋安樂公主的身影,突然挨了這一遭,只覺得像是一根針扎進了天靈蓋的縫隙里。她腿一軟,連抬手捂著耳朵的力氣都沒有。

  檀真忽然出現在她身後,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裴雪聽費力地抬頭,檀真正低下眼睛來看她,眼角、耳邊流下血來。但他的神色仍然冷定沉著,完全不像是七竅流血的模樣。

  「檀真......」裴雪聽艱難地伸手。

  「別怕,沒事的。」檀真俯身在她的額頭上抵著,「你相信我嗎?」

  「相信你沒有斷大徵國脈?」裴雪聽扯動嘴角笑了一下,胸腔都疼得發顫,「當然了,我上初中的時候歷史滿分。」

  「我知道你最聰明。」檀真輕輕地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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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不能夸一下我嗎?你剛剛都夸那個討厭的公主了!她那麼刁蠻那麼凶,你還稱讚她蕙質蘭心。」女孩惱怒地在他身邊飄來飄去,跺腳踩著地上的梨花,「你都沒有誇過我!」

  「我又不是真心的,要是不誇她,教書的先生又要遭殃了。」檀真見她兔子似的蹦來蹦去,也沒傷到落花分毫,不明白她此舉的意義在哪裡,「你不要鬧了。」

  女孩委屈地紅了眼眶,看得檀真心虛又心疼,忍不住伸手去拂她的眼角,「你......」

  「笨蛋檀真,榆木腦袋!」女孩不給他這個機會,氣鼓鼓地背過身去,發梢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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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就好。」裴雪聽的手不老實地在檀真身上摸來摸去,忽然頓住。

  檀真也察覺到了她的動作,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她猛地抓住那根銀簪,電光火石間從落地窗的缺口撲了出去。窗外月明星稀,路燈照不透白樺林里濃密的黑暗,裴雪聽在銀簪上劃破手指,於自己眉心落下一痕血色。

  月光碟旋而下的姿態、風中落葉飄落的路線以及殘留在空氣中纖細的絲線,裴雪聽眼中的世界纖毫畢現。

  白鷺公館十三號里,林家那個孩子曾經不解為什麼裴雪聽能夠輕易打斷他的拘靈手。因為裴雪聽並不是簡單地把天眼當做分辨虛實陰陽的工具,在陸吾的指點下,只要她想,她就能窺破一個人體內流轉的氣機。

  在裴雪聽眼前,一切高深莫測的絕技都是在裸奔。所以她能在看過幾次之後,模仿出林家拘靈手的六七成。

  那根飄忽不定的絲線在往上梭巡。

  裴雪聽抬手打破了安全屋二樓的窗戶,嘩啦啦的玻璃碎裂聲在通訊頻道里迴響,埋伏在安全屋周圍的狙擊手在同一時間扣下扳機。子彈打碎了他們眼前可以觸及的所有的玻璃,紅外線捕捉到了一角轉瞬即逝的血色裙擺。

  「裴科,目標在二樓,我們看不到她。」狙擊手一號說,「可能躲藏在某堵牆體背後。」

  黃昏議會膽色驚人,提前特調局一步進入安全屋,而他們派出來的殺手就在兩人頭頂!

  裴雪聽一身冷汗,轉頭看見檀真拎著吊燈碎片走上二樓。

  「檀真!」裴雪聽繳了他身上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怕他孤身犯險。

  「不要跟過來,」檀真說,「這是我自己的事。陸吾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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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樂公主坐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哼著小調給自己梳頭髮。為她製作身體的人工藝卓絕,不僅膚色、五官做得無可挑剔,連頭髮這樣的細節都照顧到了,長發如流水般搭在她的肩頭,蜿蜒著落到腰間。

  外面的腳步聲停下,安樂公主轉頭看去,檀真站在流淌的月光里。

  「你來啦?」安樂公主含笑看他,「怎麼不讓你的小女孩上來,怕我告訴她什麼?」

  「你沒有能威脅我的東西。」檀真淡淡道。

  「是嗎?」安樂公主故作天真地看他,「他們觀察了你很久,起初我還不信,你這樣一個腥風血雨里蹚出來的人,怎麼會安心過普通人的生活?可你居然真的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活得像個正常人一樣。」

  安樂公主頓住了,滿腹怨懟,「你憑什麼過正常人的生活?」

  「你說錯了。」檀真道,「我本就是個普通人。」

  「你曾三次預言我皇兄們的死,想來也曾經預見大徵滅亡的將來。你這樣一個窺破天命的人,卻說自己想平靜安寧地過一生。真是好笑。」安樂公主冷笑道,「檀真,你預言過你和那個妖孽的分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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