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樂土(九)
2024-06-15 04:02:00
作者: 薄須
檀真還沒說話,裴雪聽眼角往下一沉,看見後視鏡里出現的小貨車。她毫無預兆地猛踩油門,鋼鐵鯊魚般的輝騰躥出去一大截,橫插進正好綠燈的岔道上,留給剛剛並肩的幾輛車一個車屁股。
公路上的司機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破口大罵,但她車技極好,每個動作都抽刀斷水般乾淨利落,沒跟任何車發生一星半點的剮蹭。下一秒,方才綴在輝騰後的那輛小貨車突然失控,好一頓橫衝直撞後,一頭扎進了綠化帶里。
裴雪聽打開通訊頻道,清了清嗓子,說:「富華大道十字路口紅綠燈處發生交通事故,在附近的過來搭把手。」
「開始了?」檀真問。
楊智的夢,開始第二次試圖降臨現實。
「害怕嗎?」裴雪聽降下車速,隨口問。
三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裴雪聽不清楚,但是檀真能隻身從大徵流落到藏南,最後又被埋在西北的青銅棺里,想來不是什麼文弱書生。她只是習慣性貧嘴,並沒有指望檀真能給出什么正經回答。
「怕啊,」檀真輕聲說,帶著點淡淡的笑意,「畢竟我很想在這裡活下去。」
裴雪聽微微一怔,卻沒當真,「別那麼嚴肅,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當然相信你。」檀真說。
裴雪聽要時時注意路況和隨時可能爆發的突發事件,聞言不由得忙裡偷閒,分出一絲注意力去探究檀真的神色。
檀真的手肘支在窗戶上,月光雜糅著燈光從他低垂的睫毛上墜落。他的鼻尖帶著淡淡的白色光暈,整個人像是籠罩在微光里的白瓷,隨時都會被這場不屬於他的光明絞碎。
裴雪聽強壓下心中的不舒服,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
「一盞燈。」
出乎意料的,檀真回答了。
「一盞曾經出現在大徵皇宮中,之前不知道顛沛流離於何處的長明燈。傳說裡面流傳著燧人氏點燃的第一簇火焰。」檀真的聲音低回婉轉,像是在說一場往事,「燈是照亮冥界道路的工具,他們認為,長明燈可以打通陰陽兩界的通道。」
裴雪聽恍然大悟於檀真「提燈天師」之名時,也有些悚然。
她知道黃昏議會的都是些異想天開的瘋子,卻不知道他們已經瘋到了這個地步。如今僅僅是維持妖物、未入輪迴之魂和人的平衡,已經令特調局獨木難支,更別提陰界大門洞開。
屆時必定是一場浩劫。
「這種東西怎麼會流落在外,」裴雪聽非常不解,「陸吾沒有跟你追問它的下落嗎?」
按陸吾的性格,不僅會追問,還會把那盞燈鎖進世界上最安全的保險箱,然後噼里啪啦地鎖上十八道大鎖,沉進馬里亞納海溝里去。
「因為我也不知道燈的下落,」檀真若無其事道,「我並沒有把燈帶進青銅墓里。」
「但長明燈最後已知的主人是你,所以黃昏議會糾纏著你不放。」裴雪聽咬牙切齒,「真是甩不掉的牛皮糖。」
「主人?」檀真玩味著這兩個字,「算是吧。」
輝騰暴躁地轟著油門,一路噴灑車尾氣,最後停在一棟被白樺林包圍的小公寓前。
「下車吧,這裡是特調局的安全屋之一。」
裴雪聽拔了鑰匙,探身去后座上拿東西。她滿腹心事,算盤打得震天響,誓要把黃昏議會這群神經病抓回來灌辣椒水。所以檀真才摸到了空隙,抓著她的手腕把她按在座椅里,親了下去。
檀真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密密地掃過裴雪聽的肌膚。他像是含著春天抽出的第一瓣櫻花,繾綣地親吻裴雪聽的唇,與她交換體溫和呼吸。裴雪聽從未覺得檀真的體溫如此滾燙,她像是要融化在這個吻里。
「聽聽,」檀真的指尖摩挲過她脖頸上跳動的血管、她的髮絲,喉頭滾動,「我愛你。即便你沒有那麼愛我,也可以相信我嗎?」
裴雪聽皺了皺眉尖,在檀真漸漸失落的目光中,攥住了他試圖抽回的手,「檀真,每個人都有苦衷,所以你可以有所保留。但我不需要任何善意的謊言,如果你敢對我說謊,我不會原諒你。」
檀真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說:「好。」
——
白喻摘下乳膠手套,揉了一把酸痛的眼睛。她才一晃神,就看見方東青用尖尖的指甲拎著某隻裝著檸檬黃液體的試管搖晃。白喻看清那隻試管上的標籤,腦門上的筋突突亂跳,「前輩,那個不能碰。」
實驗室本來是不允許無關人員進入的,但是白喻人緣好,方東青又頂著一張光彩照人的臉蛋。正好最近沒什麼要緊的實驗,管實驗室的師兄就睜一隻閉一隻眼了。
方東青在鼻樑上要掉不掉地掛著個蛤蟆鏡,塗了唇彩、閃爍著細光的嘴唇一動一動地咀嚼著泡泡糖。方東青無聊得冒泡,全然不知自己像是這堆冷冰冰的實驗儀器里開出來的嬌花,惹得實驗室里不少男生心旌搖曳。
他本來塞著耳機看宅舞區的漂亮妹妹跳舞,聽白喻這麼一說,隨手把試管放回原位,「王水是什麼?」
「強腐蝕劑。」白喻按著太陽穴,「要不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她聽說方東青是只畢方鳥,萬一在實驗室里現了原形,這裡頭不少易燃易爆炸品能把整棟實驗樓送上天。
「行。」方東青想了想,小聲湊在白喻耳邊說,「我們去你們學校的湖看看吧。」
「湖有什麼好看的?」白喻不解。
方東青一臉苦大仇深地指了指手邊的小瓶子,「你做了多久實驗,他就在裡頭念叨了多久。」
曾經生命科學院的榮光——齊朗同學,現如今只能憋屈地縮在執行科的小瓶子裡回來看看,對著他親密的實驗儀器流下眷戀的淚水。齊朗如今是鬼,就算晚上也不能出來閒逛,萬一衝撞了哪個體弱的同學,可就造孽了。
白喻露出同情的表情,點點頭,同意了。
一人一鳥離開了實驗室,直奔湖邊。
天冷了,湖邊沒什麼人,方東青才把齊朗放出來透口氣。湖心黑漆漆的,只有湖邊點綴著一串珍珠似的燈光,微微照亮邊緣。遠處圖書館拔地而起,燈火通明,像一盞攏著火焰的紙燈籠。
「今天你爸媽來學校辦理手續了。」白喻毫無預兆地開口說。
方東青一愣,然後肅然起敬,「小姑娘,你心理素質這麼好的嗎,這麼跟鬼說話?」
白喻奇怪地看他一眼,「那我怎麼說,先給他嗑三個響頭?」
方東青無言以對,沖她抱了抱拳。
齊朗安靜了很久才問:「他們怎麼樣?」
「不太好。」白喻意簡言賅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他們第一次來京州,不太熟悉,如果可以的話,能幫我送他們去車站嗎?」齊朗低聲問。
「可以。」白喻乾脆地答應了。
方東青圍觀半晌,發表了評價,「這就沒了?你不應該痛哭流涕,惡毒地詛咒把你害成這樣不能給父母養老送終的罪魁禍首,然後原地黑化,挾持白喻,衝進醫院撕了那個人嗎?」
齊朗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看的什麼三流電視劇。白喻身上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我都不敢離她太近,挾持她我還有命在嗎?而且我都死了,再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不如老老實實等著投胎。」
方東青還是有些不甘心,「那你父母呢?」
「可能這就是命吧,」齊朗失魂落魄道,「我對不起他們。但是有你們這樣的組織在,我也相信善惡有報、因果輪迴,楊智不會有好下場。」
「你們高智商人才就是不一樣。」方東青又是欽佩,又是無語,「死都死了,邏輯還這麼縝密。」
白喻的手機「嘟」的一聲響了一下,進來一條微信。
「分析成果有新進展。」
——
安全屋裡燈光大開,裴雪聽坐在沙發上裝子彈。
特調局配備的是特殊的白磷彈,高溫對妖物和陰邪之物有奇效,而且有物理作用加成,殺傷力非常高,一度被禁用。除此之外,桌上還散落著一堆符籙和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東西,看上去有點舊。
檀真的手指在那堆東西里掃過,停在一枚帶著暗色痕跡的銀簪上,「這個東西給我的感覺不太好。」
「這是一位亡國公主的遺物,附著了很深的怨念。鑑定科對它做過測試,它的韌性和鋒利程度遠超某些高端合金。」裴雪聽掃了一眼,說,「你可以帶著防身,小心不要劃傷自己。」
「你肯定那些人今晚會來?」
「他們一定會來。」裴雪聽說,「因為最遲明天,京州大學的化學實驗室就能出具全面的血液分析報告,想辦法讓楊智醒過來。屆時你回到人群之中,可就沒有落單的機會了。」
「我現在也沒落單。」檀真糾正了她一點,「確實,如果楊智只需要像前幾次一樣做個夢就能實現我的死亡,他們沒必要讓楊智這麼沉睡下去。」
裴雪聽剛想回應他,眼前忽然一閃,她猛地帶著檀真滾過低矮的茶几,撲到了地上。
頭頂上的吊燈毫無預兆地砸落,在大理石茶几上砸得粉碎,破碎的玻璃四下飛濺。周圍陷入了黑暗,只有路邊的燈光透過窗簾,淡淡地透進來。
檀真抬手在裴雪聽的臉上蹭過,她才感受到一絲疼痛。
有塊碎片劃破了她的臉。
檀真的臉色有些沉。
裴雪聽沒來得及領會檀真微妙的情緒,她一個虎跳蹦起來,把茶几上的東西捲起來塞到檀真手裡。
「他們會放火嗎?」
「應該不會,畢竟他們不想你死,還要靠你找長明燈。」裴雪聽「啪」的一聲拉開保險栓,把他推進樓梯間裡,擋在自己身後。
客廳里的落地窗突然間爆裂開來,幾個人影滾了進來。裴雪聽毫不猶豫地拔槍點射,黑暗中傳來幾聲悶哼,流動的空氣中帶來幾絲血的味道。她忽然僵住,調轉槍口對上了沙發——她剛剛坐的位置。
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上了一個人,從影子的輪廓上看,她是個身材窈窕的女性,寬大的裙擺掃落在地板上。沙發前亮起一束光,照亮了那張並不年輕,卻依然美麗的臉。
「久違了,檀真。」
女人穿著大紅色的錦裙,裙擺上用金線繡著精緻的花紋,掃落在地面上。她盤著如雲的鬢髮,發間插著造型古典的金簪。鳳凰步搖隨著她微笑、點頭輕輕晃動,像是上頭用琉璃鑲嵌的眼珠微微晃動。
這麼冷的天,她卻握著團扇輕輕晃動,遮著下半張臉。
檀真握住裴雪聽的手腕,不容拒絕道,「聽聽,往後退,讓我和她談一談。」
「你居然還記得我,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女人笑著說。
「那天在地鐵里和我說話的人是你。」檀真篤定道。
「確切地說,是我的聲音。」
女人的眼角眉梢始終氤氳著笑意,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但從檀真徹底暴露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變得涼而刺骨。
「檀真,她是誰?」裴雪聽皺著眉問。
「大徵厲帝最疼愛的公主,封號『安樂』,賜公主宅邸於帝都。」檀真不動聲色地擋住公主望向裴雪聽的視線,「史書上對她的評價是『不遜於男兒』,實際上是個飛鷹走狗、欺男霸女的混帳。」
「這麼冷淡嗎?」公主也不見動怒,調笑道,「你可是差點就成了我的面首,故人相見,就這麼打招呼,可真是讓我傷心。」
裴雪聽眼皮子亂跳,不知道為什麼,特調局和黃昏議會你死我活的局面突然變成了八點檔的狗血愛情戲。
檀真的目光掃過她眼角細細的紋路,和手背上淡淡的斑紋,「有人把你從人變成了『人偶』,但這具身體快支撐不住了吧?」
「你不幫我,自然有人願意幫我。」公主端詳自己冒出屍斑的手背,頗為遺憾道,「每次換一個新身體,還要大費周章地復原我的容貌,真是麻煩。」
「你不該在這裡,宮變那天,你就該死了。」檀真冷淡道。
公主的脖子上暴起青筋,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桌角,目眥欲裂,「該死的不是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