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樂土(六)
2024-06-15 04:01:55
作者: 薄須
進入複賽之後,楊智便開始沒日沒夜地修改演示文稿,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在他第三次神經質地要求調整行間距的時候,小組成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咄咄逼人的話語。
「差不多得了,沒辦法在項目上精進,就抓著PPT不放,也不是什麼高明的選擇。」被折騰了小半天的同學冷冷地把筆電蓋子一合,「你不會是因為白天在食堂挑釁了白喻,害怕輸了丟面子吧?」
「這是小組合作,你不要把對我個人的情緒帶到團隊裡來。」楊智同樣冷漠地瞪回去。
「到底是誰有個人情緒,你自己心裡清楚。PPT沒有任何問題,如果你還是覺得有改進的地方,那你自己做這些無聊的排版工作好了——儘管我們已經在這上面浪費很多時間了。」同學把筆電塞進背包里,昂首闊步地離開小會議室。
剩下的人也有些騷動,他們本來也不是正兒八經地要參加比賽的,只是楊智當初盛情邀請,他們才上了賊船——反正他們什麼都不會做,進來划水也沒有任何損失。楊智咬著後槽牙沒說話,頰邊的肌肉狠狠拉緊,看著桌上的人一個個走掉。
楊智的胸口怒氣洶湧,但他不能在這裡打砸,會議室是租的,他賠不起。楊智強壓著怒火收拾東西離開,剛剛踏出小會議室,手機就震了一下,進來一條微信。他的神情柔軟下來,看著備註為「寶貝」的微信好友。
優雅美麗的女友對此時的他而言,無異於一針強心劑。風靡全校的漂亮女友在人前非常自矜,但對他總是千依百順,私底下不知道多少男生對此咬牙切齒。楊智想到香香軟軟的女朋友,解鎖手機的動作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們分手吧。」
楊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受控制地敲下「為什麼」三個字,手機上卻炸出來一個紅色感嘆號。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就好像第一次在英語課上被老師點起來念課文,自己磕磕絆絆且帶著明顯口音的英語暴露於人前。從此他覺得每一個迴避他眼神的人,都在嘲諷他。
「怎麼會這樣,」楊智失魂落魄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楊智拔足狂奔起來,嚇得騎車路過的學生猛按車鈴,生怕撞到他。但楊智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唾手可得的一切即將灰飛煙滅的恐懼。
因此,他也沒有發現貓一樣藏在樹影下的裴雪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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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科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氛圍里。
雖然整個特調局上上下下的人類加起來可能都湊不滿兩隻手,但窩在這裡上班的妖魔鬼怪自覺會用手機、遵紀守法且上班從不遲到,所以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異常的。離開這扇大門,他們也要擠地鐵、還房貸,甚至督促小孩寫作業——畢竟特調局面對妖怪戶口的崗位競爭非常激烈。
行動科里除開宋小明,幾個科員都覺得自己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卻還是忍不住為眼前的景象驚嘆。
白喻抱著個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里,噼里啪啦地打字,遠程遙控組員們精進策劃書。魂魄狀態的齊朗站在旁邊侃侃而談,對他們的數據模型指指點點——其實齊朗的態度非常溫良恭儉讓,但是幾個大妖神獸都覺得唯物主義的光輝照到了自己的額頭,頓覺此鬼心懷不軌。
白喻不客氣地把齊朗的建議一口氣傳達給了組員,抬頭問:「還有嗎?」
齊朗摸著下巴想了半天,說:「暫時沒了。」
司南、方東青和玄武都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司南見縫插針地把熱水塞到白喻手裡,試圖堵住她的嘴,「多喝水對身體好哈哈哈哈,別客氣,喝完我再給你倒。」
齊朗發表完自己的高見,有些黯然神傷,「我手上還有兩個實驗呢。」
方東青被他們倆折磨了一下午,現在聽到這類詞彙就起雞皮疙瘩,乾脆拿起耳機堵住了自己的耳朵。玄武悠悠地嘆了口氣,一瞟牆上的掛鍾,離六點下班時間還差一個小時,乾脆把鍾取下來調到六點,然後心滿意足地下班了。
「不用難過,」白喻面不改色,「想開點,也許你們的實驗根本不會成功。」
司南深吸一口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齊朗。
旁邊整理筆記的宋小明見他神情專注地盯著空氣,一頭霧水,「你在看什麼?」
「你知道生魂是不能受刺激的嗎?尤其是對自己在乎的東西。」司南興致勃勃,甚至攥起了拳頭,「我在觀察,這會不會是第一個因為科研變成厲鬼的生魂。」
宋小明聽得頭皮發麻,原地變出來一個厲鬼是什麼好事嗎?他猶疑著開口,「那他變成厲鬼了你要怎麼辦,發表第一手資料,整理成論文登SCI嗎?」
一心想看熱鬧的司南眨了眨眼睛,「SCI是什麼?」
話音未落,辦公室里的座機響了起來。
司南下意識地一激靈,那台電話堪稱午夜凶鈴,但凡有人往這裡打電話就准沒好事發生。但他不敢不接,知道這個座機號碼的人少之又少,要是因為他磨蹭耽誤大事,裴雪聽能把他揍成手打牛肉丸。
「古董城觀水路梧桐巷子二十七號,」裴雪聽聲音冷定,「派增援過來,不要帶沒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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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智冒冒失失地闖進了那扇門,牆頭蒼翠的三角梅開得正盛,飄落滿地的芬芳。但楊智沒有心力關注這些,他狼狽地拍著透出燈光的房門,喉嚨因為驚恐甚至發不出聲音。
房門很快就開了,裡面的人一把接住了往下撲倒的楊智,臂彎堅定有力。
「怎麼了,是夢不夠好嗎?」房主是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是個頗有文化的人,穿寬鬆的家居服,戴細細的金絲邊眼鏡。他是那種在社交場合會被下意識忽略的人,但一旦和他交談,就會被他的談吐折服。
他勾起唇角笑了,「還是說,你有更多的願望?」
楊智的淚水模糊了鏡片,他連最基本的體面都無法維持,哽咽著說:「失效了......願望失靈了,我......」
「噓,」男人阻止了他說下去,歪頭看向緊閉的院門,「你好像帶來了一位客人。」
院門外的裴雪聽正凝視這所院子,梧桐巷子不種梧桐,倒是家家戶戶都栽了三角梅。這間院子藏在這一眾民居里,毫不起眼,裴雪聽要不是尾隨楊智而來,幾乎要下意識地把它忽略過去——有人對它用了障眼法,和特調局所用的如出一轍。
聽見院子裡的人提高聲音對她說話,裴雪聽也懶得掩飾了,撥通辦公室電話叫增援。
「請進吧,我們的時間足夠。」院子的主人發聲。
裴雪聽不客氣地推開了院門,看見男人把哭得癱軟的楊智拖進屋子裡。
男人抱歉地對她笑笑,「讓您看笑話了,進來喝杯茶吧。」
「要不還是你跟我去特調局喝杯茶吧?」裴雪聽摸著外套底下的手銬,舔著虎牙尖說。
「真是固執得讓人頭疼。」男人露出為難的笑容,拍了拍爛泥一樣的楊智,「你之前已經許了三次願望,現在你要許第四次嗎?」
楊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漂浮的木板一般,緊緊地抓著男人的衣袖,連連點頭。
裴雪聽意識到不對,立刻撲了上去。
「好孩子。」男人摸著他的頭,笑了起來。
一管金色的液體從他的袖子裡滑出來,他靈活地帶著楊智轉進屋子裡,借著嵌玻璃的門板擋了一下。裴雪聽突破那扇薄薄的門板只用了不到一秒,但一秒已經足夠了。爆裂的玻璃飛濺滿地,裴雪聽在混亂的空隙里看見楊智吞下了整管金色液體。
他的眼睛裡透著急迫、狂熱和不加掩飾的欲望。
裴雪聽的腳尖一擰,轉向那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一記腿鞭橫掃過去。男人生生挨了她這一下,砸在身後的桌子上,掀翻了一桌的水果和茶具。男人扶著桌角勉強站起來,咳嗽了兩聲,被裴雪聽臉朝下按住拷上了手銬。
「你給他喝了什麼?」裴雪聽厲聲喝問。
「實現美夢的藥水,」男人低低地笑著,「當然,噩夢也會一併降臨。」
「你是誰的人?」裴雪聽摁著他脖子的手極用力,掐得他的頸椎一節一節地發出爆響。
「你猜啊,大天師。」
裴雪聽瞳孔驟縮。
楊智已經昏倒在了地上,試管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但他的嘴角猶帶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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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東青帶著增援趕到的時候,只看見地上昏迷不醒的楊智和被拷在柱子上的男人,裴雪聽不見蹤影。他一邊指揮科員們把人帶上車,一邊撥打裴雪聽的電話。無線電波傳來的忙音讓他很不安,方東青焦慮地扣著剛貼不久的甲片。
「說。」裴雪聽的聲音很冷淡。
「我們到了,你在哪?」方東青擰著眉頭問,「出什麼事了?」
「那個男的是黃昏議會的人。」
裴雪聽駕駛著車子奔行在晚高峰的車流里,眼底倒映出流動的燈光,她的眼睛像是不帶溫度的無機質,冷冷地反射世界,「他給那個學生喝了一管藥劑,那個學生做的夢都會實現,包括競爭對手自殺、校花倒貼做他女朋友,只有關於白喻的夢沒有實現,因為被那個靈干擾了。」
方東青覺得自己才從兩個高材生魔爪下解脫的大腦又有過載的趨勢,「不是,後面的分析跟黃昏議會有關係嗎?」
「他是個純人類,」裴雪聽的眼皮一顫,「他知道我的名字,叫我大天師。」
在古時,大天師是對一個天師的最高讚譽,往往同一個時代有好幾個大天師。但時至今日,各大天師世家、散修,該被收編的收編,該考證的考證,該轉行的轉行,已經沒有「大天師」這個稱呼了。除去跟不上時代的妖怪,就只有黃昏議會這麼稱呼行動科科長。
這並非讚譽,而是嘲弄。
黃昏議會一貫看不起特調局,更看不上行動科,卻唯獨對裴雪聽青眼有加。儘管裴雪聽恨不得把他們的骨頭砸碎衝進下水道。
「你聽著,那個男人提過學生已經做了三個夢,我不知道第四個夢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如果這個夢還是實現小孩子那些無聊的夢想,他豈不是死路一條?」
方東青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清醒過來,「所以第四個夢,由不得學生是嗎?黃昏議會會控制他的夢境?」
「我很擔心我哥,」裴雪聽的聲音止不住顫抖,「我打不通他的電話了。我現在必須得去他的公司看一看,現場交給你了。不要讓兩個人再有什麼接觸。」
「你放心去,這點小事我做得好。」
裴雪聽掐斷了通話,車子堵在了癱瘓的公路上,一動不動。前面似乎發生了車禍,公路上此起彼伏地按著喇叭,各式各樣的大燈亮成一片。裴雪聽推開車門沖了下去,一名交警吹著哨子跑過來攔住她。
「特調局行動科,正在執行公務。」裴雪聽把證件和車鑰匙都拋給了他,踩著幾輛車的引擎蓋,幾個起落跳到人行道上。
車流里響起零零星星的口哨聲和掌聲,裴雪聽視若無睹,沿著人行道奔跑起來。她扣著藍牙耳機,一遍又一遍地重撥裴雨頌的號碼,耳邊迴蕩著機械女聲單調的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裴雪聽的腦子很亂。
她一時間想起前兩天收到的簡訊,銀行通知她,她使用的副卡已經解凍,但是裴雨頌傲嬌地沒有給她發任何消息;裴雨頌每年都背著她一個人去掃墓,而且從來不在日曆上做任何標記,生怕她突然想起來;裴雨頌在葬禮上拒絕了親戚領養自己的建議,他的肩背單薄,卻挺得筆直。
他說:「我養得起我妹妹。」
裴雨頌說到做到,他從不食言,這麼多年,他把裴雪聽照顧得很好。
也許裴雨頌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裴雪聽的人。
裴雪聽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距離裴雨頌的公司只有一個路口了。
藍牙耳機里重複的女聲被打斷,「嘟」的一聲後,通話接通。
「喂,怎麼打這麼多電話,你把我卡刷爆了?」裴雨頌的聲音懶洋洋的。
「你在哪?」裴雪聽的聲音嘶啞。
「我在公司。」裴雨頌立刻坐直了身體,話音也沉了下來,「出什麼事了,你哭什麼?」
「我現在過來找你,你不要動,哪裡都別去......」裴雪聽忽然怔住了,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忽略了什麼。
如果黃昏議會的目標是裴雨頌,那麼為什麼他現在還能安然無恙地接自己的電話?裴雨頌是個普通人,黃昏議會裡隨便來個誰,哪怕是被關在執行科的姜文遠,也能輕易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他帶走。
為什麼要大動干戈地造一個局?
「你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裴雪聽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我在開會啊,不知道哪個傻缺把信號屏蔽器打開了,開完會出來半天沒信號,還找營業廳的人來折騰了半天......喂,你在聽嗎?到底出什麼事了,裴雪聽,你翅膀硬了要上天了嗎,連個囫圇話都不跟我說明白!」
裴雪聽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涼了下來。
她想起另外一個可能。
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