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樂土(七)

2024-06-15 04:01:57 作者: 薄須

  檀真拎著一兜活蹦亂跳的魚過了閘機,懷裡還摟著一包新鮮的蔬菜。他個子高挑,身量修長,束著清水流瀑般的長髮已然很吸引人的目光。但檀真毫無察覺,自顧自用兩根手指夾著地鐵卡刷了一下。

  他學會坐地鐵也就是這幾天的事。裴雪聽給他辦了地鐵卡以後,他又往上面貼了一堆花里胡哨的貼紙。

  檀真是翹班出來的,為了去商場買剛到的新鮮東星斑。他似乎下定決心要融入這個社會,除了出外勤就是學做菜,儼然是新時代的二十四孝好男人。

  地鐵隧道里迴蕩著溫柔的女聲,提醒乘客下一班地鐵抵達的時間。

  檀真翻著手機,他的手機壁紙是裴雪聽的照片,拍照的角度非常刁鑽。彼時裴雪聽正滾在沙發上用毛毯裹著自己,像一隻蜷縮起來的貓。清晨的陽光淡淡地在她眼下一掃,愈發顯得她睫毛漆黑濃密。

  不知道是不是空調開得有些狠,檀真莫名覺得有些冷。

  手機沒有信號。

  他發給裴雪聽的微信卡了半天也發不出去,最後不甘不願地在前頭掛了個感嘆號。

  檀真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周圍安靜得有些過分。

  

  他突然往後退了半步,旁邊那個妝容精緻的女白領正往他這邊倒,猝不及防地撲了個空,手裡的玻璃碎片暴露無遺。

  檀真左右掃視,西裝革履但仿佛只剩最後一口氣的上班族、抱著五顏六色大扇子的廣場舞大媽、被沉重的書包壓得個子長不起來的小學生,紛紛抬頭看著他。

  他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卻偏偏有幾百個心跳聲在這個寂靜的空間裡回想。

  檀真皺起了眉。

  「大天師,久違了。」被變聲器扭曲過的聲音從地鐵廣播裡傳來,「你的天眼呢,你的長明燈呢?」

  「我不和鬼鬼祟祟的人說話。」檀真放下手裡的東西,取下了胸前口袋上別著的鋼筆,「你是誰?」

  「真是可笑啊,堂堂提燈天師,現在也甘願洗手作羹湯,淪為庸碌之輩嗎?」那個聲音含混地笑了一聲,透出嘲諷來,「你隻身殺出大徵皇城的樣子呢?」

  「等我把你抓出來,就讓你和他們一樣,看著自己的天靈蓋被剝下來的。」檀真冷冷地說,一掌劈暈了抄著桃木劍沖他衝上來的老大爺,縱身一躍,避開五六個圍上來的人,落在樓梯上。

  檀真一拳砸碎了身邊柱子上的應急按鈕,警報聲驚天動地。

  ——

  「地鐵二號線幸福家園站發生暴動,有人控制了一整個站點的乘客。」司南扯著嗓子在電話那邊吼,「檀真被困在裡面了!老大,我們正在趕過去……怎麼辦?」

  「跟警方說封鎖現場,除了特調局的人,誰都不許放進去。」裴雪聽一邊狂奔一邊下命令,她熟悉京州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伸手敏捷地翻過一堵矮牆,「信息科隨時待命,黃昏議會可能會把地鐵曝光到網上。」

  「那檀真怎麼辦?那個站點裡有幾百個人!」

  司南的聲音仿佛正在漸漸遠去,和耳邊掠過的風一起消散。

  是啊,檀真怎麼辦?

  裴雪聽聽見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質問,他那麼信任你,依賴你,為了你什麼都肯做,你就不管他了嗎?如果你不能及時趕到,他死了怎麼辦,又或者,他為了自保傷害了普通乘客……你怎麼辦?

  她咬牙切齒地對司南說:「執行命令。」

  裴雪聽抄了近道,五六分鐘就抵達了幸福家園站。

  洶湧的人流被堵在警戒線外,警察艱難地維持著秩序。從她下令封鎖站點的那一刻起,所有經過此站點的地鐵都不再停留,避免造成更大混亂。著急回家的人們並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一場風暴正在他們腳下的土地醞釀。

  幾輛車急停在了地鐵前,上面急匆匆衝下來一群人,強硬地把躁動的人群和地鐵口分隔開。

  「裴科,這裡!」宋小明在人堆前高高對她揮手。

  裴雪聽根本擠不進去,乾脆一個縱身躥上路邊的樹,神兵天降般落在警戒線內。司南神色嚴峻地把手槍和通話中的手機遞給她,行動科除了早退的玄武,全都跟著她下到了地鐵里。

  「我是裴雪聽。」

  「控制住局勢,不要傷害到普通人。」陸吾沉聲道,「那個學生我們還在想辦法讓他甦醒過來,另一個人還在審訊中。」

  「明白。」

  「檀真……要保護好他的安全。」

  裴雪聽沉默片刻,回道,「明白。」

  有人用鐵鏈把GG牌和通往月台的樓梯鎖死,堵住了月台的人往上走的路。下面的人焦躁地撞來撞去,身體強健些的年輕人踩著下面的人的肩膀往上爬。

  行動科眾人一下來就撞見了幾個遊蕩的乘客,他們卻像是沒有看見這群氣勢洶洶的人似的,眼神沒有焦點。脖子上掛著耳機的肌肉男和幾個學生不斷地用肩膀和頭去撞衛生間的鐵門,傳出悶響。

  地上留著一串血跡。

  「沒有夜視能力的人退出去。」

  裴雪聽冷淡說完,抬槍打碎了頭頂上的燈,警報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整個地鐵大廳熄滅下去。方東青拿著一張紙蹭上地面上的血跡,打著手電筒掠到了大廳另一側。

  堵在剛剛從月台爬上來的人懵懂地在原地打轉兩圈,衝著方東青去了。裴雪聽四兩撥千斤地扒拉開肌肉男和學生,在對方狂躁密集的攻擊下,見縫插針地打暈了他們。

  裴雪聽敲了一下衛生間的門,低聲道,「檀真,是我。」

  衛生間的門推開了一條縫,裴雪聽喉頭滾動,在雪白的燈光中看清了檀真的臉。檀真手上握著一支鋼筆,筆尖上是還未凝固的血跡,手心上的血還在往外滲。他臉色蒼白地對裴雪聽笑笑,然後一頭栽倒在她肩上。

  這人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吃的,自己卻沒長几兩肉,輕飄飄地伏在裴雪聽身上,像是墜落在她肩頭的楓葉,無端讓她心頭沉沉地往下一墜。

  裴雪聽架住了他,熄滅了燈光。

  「我用了陣法讓他們行動遲緩,拖了點時間。」檀真艱難地和她解釋,「血是我的,有個小孩差點撞上來,我……」

  「我知道,」裴雪聽心上酸楚,拍著他的脊背說,「我都知道。別說了。」

  同時用陣法定住幾百個人,還是在沒有任何儀式、法器的情況下,對天師而言是巨大的消耗。

  「我想回家。」檀真垂下眼帘,說。

  行動科撤出地鐵後,特調局其他成員帶著防毒面具潛入,噴灑麻醉氣體。

  ——

  幸福家園站地鐵發生不明原因的群體性中毒,這條新聞一大早就席捲各大社交媒體頭條,討論程度之激烈,卡死了伺服器好幾次。一眾網友從負責人問責討論到恐怖襲擊,評論畫風一度走偏。

  宋小明被抽到信息科幫忙,調查入侵地鐵廣播系統的人。結果發現廣播系統根本沒有被入侵,檀真當時聽到的聲音是一道留聲符發出來的。

  「但是把留聲符放進來,就一定得進地鐵。」信息科科長苦大仇深地幹了半杯咖啡,把冰美式喝出了斷頭酒的氣勢,「我們一幀一幀地分析畫面,找到了這個人。」

  正是裴雪聽從梧桐巷子裡抓住的那個男人。

  「所以呢,」裴雪聽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有什麼用?」

  信息科科長幽怨地看著手機,宋小明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機,生怕他一怒把自己的手機給砸了。

  「我們接下來正準備去查他的社交帳號和IP聯絡記錄,現代社會已經不用傳音符這東西了。」信息科科長試圖挽回自己的尊嚴,「他和他的同夥總要聯繫的。」

  「你每件事都和我匯報,會讓我覺得信息科已經跟我姓裴了。」裴雪聽道,「你腦子進水了?」

  他乾咳一聲,道,「陸吾讓我問你什麼時候來上班。」

  裴雪聽沉默片刻,說:「你讓他先把我哥送去上班吧。」

  ——

  小公寓的客廳里氣氛詭異。

  裴雨頌穿著義大利手工定製的皮鞋,手邊的沙發扶手上搭著倫敦某個小眾牌子的風衣,身上是他最騷包最昂貴的一身西裝,連袖口都是精緻的藍寶石。他帶著古龍香水的氣味走進這間小公寓,目標明確地在檀真對面坐下。

  這身行頭可謂是裴雨頌對待商業對象的最高規格,但對面的人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檀真穿著寬鬆的棉麻居家服,一臉脆弱的病容,頭髮鬆散地用一根髮帶在腦後束著。他低垂著眉眼正在喝粥,見人進來,便抬起清凌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用目光詢問裴雪聽。

  「這是我哥,」裴雪聽方才在玄關壓根攔不住裴雨頌,她揣度著裴雨頌的神情,有些猶豫道,「哥,這是檀真。」

  「什麼身份,」裴雨頌冷淡地掃視裴雪聽,「同居對象?」

  裴雪聽對他這如臨大敵的態度無奈至極,「正經男朋友。」

  「你長本事了,交男朋友都不和我說。」裴雨頌純屬挑刺,他就是知道裴雪聽交了男朋友,這個男朋友來路不明還直接住進她家裡,所以才停了裴雪聽的卡。

  沒等裴雪聽說什麼,檀真率先溫順乖巧地喊了一聲,「哥。」

  裴雨頌沒料到自己打上門來,陰陽怪氣,這人還如此沉得住氣,不由得噎了一下。

  「哥,回頭我再和你說。你別欺負他。」裴雪聽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有話說來書房。」

  裴雨頌被她的無端指責氣地眼皮子亂跳,「我怎麼欺負他了?」

  檀真用拳頭掩在唇邊咳嗽了兩聲。

  裴雪聽用眼神無聲地譴責裴雨頌,然後上前替檀真提了提肩上的披肩,「溫度太低了?我給你把空調溫度調高點。」

  「不用了,我回房間躺一會兒吧,你和哥有話好好說。」檀真握著她的說,溫聲道。

  裴雨頌炸毛,「誰是你哥?」

  檀真抱歉道,「不好意思,冒昧了,裴先生。」

  「哥。」裴雪聽的語氣重了一點。

  檀真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裴雨頌滿肚子可算噴了出來。

  「你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打了電話什麼都不說清楚。你跑酷進地鐵的視頻在網上都傳瘋了你知道嗎?」裴雨頌忍不住拍了把桌子,「那個地鐵里的乘客現在還在醫院躺著,沒一個清醒的!」

  腥風血雨的新聞里偶爾夾雜著對醫院裡躺著的傷者的報導,鏡頭裡都是家屬們痛苦的眼淚,和戴著氧氣面罩人事不省的病人。

  醫院方面沒有對外透露任何信息,只說生命體徵平穩。事實上也是如此,只是他們始終無法恢復自主意識,要麼在鎮定劑的作用下睡去,要麼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裴雪聽忍不住揉了一下耳朵,「我知道。」

  裴雨頌的聲音拔高了八個調,「你知道?你不知道!裴雪聽,不許再在特調局幹下去了,馬上就和陸吾說離職。就算你一輩子不上班我也養得起你,我絕對不允許……」

  「哥,」裴雪聽難得露出柔軟又無奈的神情,「我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你不是也明白嗎?」

  裴雨頌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樑,靠在沙發里,萎靡不振道,「聽聽,算哥求你了,哥哥就你一個親人了,我承受不起任何關於你的打擊,從你十七歲進特調局,我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你要折磨死哥哥嗎?」

  裴雪聽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喜歡那個男人,想和他在一起,我沒有意見。只有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吃虧。」裴雨頌哀傷地說,「離開特調局吧,聽聽。」

  裴雪聽最後也沒有答應,但是也沒拒絕。氣急敗壞的裴雨頌招呼秘書送來電腦和文件,就地在小公寓的客廳里住下,不許裴雪聽出門。

  這間單身公寓還沒寬敞到能裝下三個成年人,裴雨頌屈尊在沙發上搭了個臨時的床鋪,茶几上堆著雜亂的文件和電腦。

  秘書小姐低眉順眼地在旁邊候著他簽字,眼睛時不時地往陽台上膩歪著的兩個人身上瞟。裴雨頌也注意到了她的視線,他抬起眼睛看過去,檀真從背後摟著裴雪聽,兩個黏在一起翻繪本。

  裴雨頌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警告道,「裴雪聽!」

  裴雪聽無奈地從檀真的懷抱里起來了一點。

  秘書小姐恍然大悟,原來自家總裁從辦公室搬來這裡,就是因為妹妹和男人談戀愛了。

  原來是個妹控。秘書小姐生怕發現了領導秘密的自己被滅口,趕緊規規矩矩地盯著自己面前一小塊地板。

  裴雪聽小聲和檀真咬耳朵,「等他睡著了,我們從陽台上下去。」

  檀真貼在她耳畔,小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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