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樂土(一)
2024-06-15 04:01:45
作者: 薄須
「白鷺公館十三號考場的考生成績全部作廢,下周進行補考。」裴雪聽拎著那張輕飄飄的通知,修長的腿搭在辦公桌上,身體舒展開,「道理我都懂,可是為什麼讓我去監考?」
「因為姜文遠死活不招供,我們雖然抓了他,但是對黃昏議會的目的一無所知。」方東青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辦公室,扭著腰肢說,「上面怕這次考試再出么蛾子,乾脆讓你去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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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裴雪聽扔了通知,舒舒服服地癱在辦公椅上。
方東青對著陽光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水晶指甲,誘惑道,「有監考補貼。」
裴雪聽立刻改口,「幫我把那天的時間騰出來。」
陸吾此獸和人類打交道多年,深諳重金之下必有願意加班的社畜這條鐵律。尤其是最近,裴雪聽第十四次拒絕和她哥介紹的青年才俊見面,裴雨頌一怒之下停了她所有的卡,從經濟上制裁了她。
裴科長英雄氣短,早上吃煎餅都只能加一個蛋。
方東青稱讚道,「老大,你要是在舊社會,也是個為了愛情自由拋棄萬貫家財的情種啊!我欣賞你。」
方東青說的是檀真。
自從檀真在白鷺公館凶相畢露,眼睛都不眨地手刃同事之後,方東青愈發確定檀真對裴雪聽心懷不軌、用情至深——雖然原因不明。
裴雪聽冷冷地看他一眼,「你鼻子兩邊卡粉了。」
方東青花容失色,手忙腳亂地薅出鏡子,端詳自己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貌。
裴雪聽得了兩秒鐘的清淨,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
哄好她哥的成本非常低,裴雪聽也不介意去糊弄一下那些皮囊好看的年輕男人。
但是那天晚上她偷偷摸摸地要出去,就看見檀真穿著整齊地坐在門邊,脊背微挺,雙手搭在膝蓋上,姿態非常好看。
他前段時間患了流感,才好沒多久,眼角帶著薄薄的一層紅。
檀真很認真很貼心地給她穿外套,整理出門要用的東西,甚至幫她叫好了車,叮囑她早點回來。
這頓飯裴雪聽吃得心不在焉。
對面的男人學歷很高,談吐得當,不會故作清高,身上也沒有裴雪聽看過的繚繞黑氣——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很乾淨。他的生活作息良好、身上沒有命案,心態樂觀積極。
隔著水晶花瓶里的嬌艷的玫瑰,男人溫聲細語地問她生活習慣和愛好,從語氣到態度都讓人感到舒服和進退有度,也不會對裴雪聽的話做出什麼批判,只是偶爾應和。
「我覺得裴小姐是個很有趣的人。」男人微笑著說,「我有這個榮幸能送您回家嗎?」
「不了,」裴雪聽只是拒絕,委婉道,「我家的貓不喜歡外人。」
其實這應該是個在相親市場上很歡迎的人,優質的交往對象……也是裴雨頌替她選的,打開正常人生活大門的鑰匙。
但裴雪聽就是沒了興趣。
令人意外的是,男人被拒絕後,也沒有一點沮喪,甚至紳士體貼到,在路邊等到裴雪聽坐上計程車才轉身離開。
家裡沒開燈,裴雪聽一推開門就撞進了黑暗裡。客廳的電視機在重播一步狗血電視劇,男女主角聲嘶力竭、演技拙劣。檀真披著小毯子在沙發上睡著了,頭髮有點亂。
裴雪聽在他旁邊坐了半天,檀真才醒過來。
兩個人在電視機變幻的光影中對視,檀真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過毯子,觸上她的指尖。
見她沒有抗拒的意思,檀真才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吻過了,也不算什麼嗎?」
檀真說出這句話又有點後悔,似乎是覺得太像詰問,於是換了個說辭,「只要我,不要他們,不可以嗎?」
他的聲音非常低,低到被電視上激烈的對白淹沒,但裴雪聽卻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她俯視檀真微微曲起的脖頸,像是一頭飲水的鹿,毫不設防地把致命的弱點暴露在獵人面前。
裴雪聽鬼使神差地把手指搭在他的後脖頸上,沒說話。
她知道檀真傷心了。
「你總讓我有一種誘騙你的罪惡感。」裴雪聽嘆了口氣,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不去見他們了。」
——
裴雪聽沉浸在回憶里的時候,檀真正在樓上和陸吾喝茶。
陸吾對茶沒什麼品味,再名貴的茶對他來說都跟樹葉泡水沒有區別。相反,坐在他對面的檀真雖然不太說話,但是看動作就知道這人是懂喝茶的。
「最近過得怎麼樣,還習慣嗎?」陸吾率先開口,以長輩的口吻問。
檀真點點頭,然後問:「我有工資嗎?」
陸吾被他問得一愣,條件反射地追問了一句,「什麼?」
檀真不動聲色道,「行動科的科員都有工資吧,我有嗎?」
陸吾被他身上突然冒出來這點「人氣」驚得半天沒回過神,結結巴巴地說:「哦,有的。銀行卡是跟你的戶口一起辦下來的,每個月的工資直接打進去。按流程應該是連戶口本一起交給你的,你沒看見嗎?」
檀真滿意地點點頭,看上去有點高興,「我沒注意,等我回去看看。」
陸吾像是從古墓里刨出來易碎瓷器的考古學家,小心謹慎地詢問:「為什麼突然關心起工資來了?」
如果檀真突然對金錢產生了強烈的欲望,以他的能力,特調局大概要加派對他監視的人手,以防他做出什麼不可控制的事來。
檀真委婉地說:「我聽他們說,現在的情侶都是共同負擔生活的。」
陸吾差點被茶葉嗆死,「情侶?你和誰?裴雪聽?」
「不然還有誰。」檀真飄飄然離去,「我回去找銀行卡了,對了,以後有什麼可以加工資的事儘管找我。」
陸吾的腦子瘋狂運轉著,甚至萌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檀真那句「有什麼可以加工資的事儘管找我」,該不會是為了買房買車攢彩禮吧?他對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接受得這麼快嗎?!
——
補考安排在京州大學城的橋上,題目是抓出橋下的水鬼。
京州大學城人來人往,橋底下的水淺得連王八都能看見,當然不會有什麼水鬼。為了配合考試,當天晚上該片區域封鎖。裴雪聽把那隻從執行科領出來的水鬼,當著一眾考生的面踢下了水。
五個考生雖然都習慣了這位科長的作風,但看見這一幕還是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看我幹什麼?看鬼啊!」裴雪聽端著杯冰美式,對著池水撇了下頭,「這是服刑人員啊,別弄死了,你們考完試她還得回去接著服刑。要是把人家有期徒刑改成死刑了,你們都等著吊銷准考證。」
月明星稀,惠風和暢。
裴雪聽拿著平板靠在車子引擎蓋上,時不時抬起眼皮看一眼水裡的考生。除了白喻,其他幾個人都挽了褲腳下水,不像在抓水鬼,倒像是在捉泥鰍。水鬼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到處亂竄,攪得一池子水嘩啦啦響。
白喻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旁邊,輕聲說:「裴科長,我可以和您聊聊嗎?」
「考生不得無故和考官搭話。」裴雪聽指了指自己胸牌上「考官」兩個字,「回去。」
「我放棄考試,就不是考生了。」白喻突然犯倔,語氣有些硬,「就幾句話,請您給我一個機會。」
裴雪聽嘆了口氣,在考生花名冊上把她的名字划去,代表棄考。
「你想問什麼,關於你背後的那個靈?」裴雪聽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
明朗的月光下,那個人的身形愈發透明,像是一層乳白色的薄紗。那是個年輕好看的男人,穿著及地的長衫,長發一直拖曳到地上。他安安靜靜地站在白喻身後,就像是她的影子。
影子是不需要有聲音的。
「他……還在嗎?」白喻的睫毛輕輕顫抖著。
「在。」裴雪聽毫不猶豫道,「在你的觀念里,他算是『活著』,但是應該活不久了。你來參加考試,就是為了這個吧?」
「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他?」白喻急切地抓住了裴雪聽的手。
裴雪聽的呼吸在一瞬間錯亂,近乎粗暴地甩開了白喻的手,語氣也不由自主地變得冷硬,「你救不了他。守護靈的一生就是為了宿主而存在,他替你擋下了太多災禍,所以變得越來越虛弱。要想他不死,除非你平安無事。」
但古往今來,只有富裕權貴之家才會為體弱多病的孩子請守護靈。
宿主本身就是吸引災禍的存在。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白喻的眼底有盈盈的水光。
「你應該很清楚他為什麼會在你身邊。」裴雪聽平復了情緒,說,「就算你願意放他走,他也走不了。」
得到了確切的回應,白喻反倒不哭了。她平靜地抹了一把臉,說:「我知道了,謝謝您。」
——
監考完回家,裴雪聽的手機收到銀行的扣費提醒。
網費、水費、電費、物業費……裴雪聽一下還翻不到頭。她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是檀真格外嬌嫩,三天兩頭就要被現代病毒折騰得病一回,因此吃穿都格外費錢。
裴雪聽思索著要不要接點私活,推開了家門。
檀真端正地坐在餐桌旁,示意她入座。
「怎麼了?」裴雪聽拉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手機屏幕。
「我今天問了陸吾,我也有工資的。」檀真把桌上小小的卡片推過去,「給你。」
「給我幹什麼,」裴雪聽沒領會到他的意思,「交房租啊?」
檀真不大高興地捏著她的下頜轉過來,「宜室宜家的好男人就是要上交工資卡,這樣他的伴侶才會放心。如果裴領導願意給我一點零花錢,我也不介意,不給也可以。」
你的牛奶都是我買的。
裴雪聽這麼想著,不由得笑出聲來,「這是誰教你的?」
檀真眨了下眼睛,「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
裴雪聽反客為主,撫摸著他微微發燙的臉頰,身子越過半張餐桌,在他的唇角親了一下,「你看錯電視劇了,你這種情況不屬於上交工資卡。」
檀真被這個點到即止的親吻蠱惑得有些暈乎,愣愣地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有些啞,「那我屬於什麼?」
「嫁入豪門。」
按這個邏輯往下捋的話,裴雨頌就是刁鑽惡毒的豪門婆婆,對孤苦無依、身無分文的未來兒媳挑三揀四、橫眉豎眼,並且致力於棒打鴛鴦。
——
距離白鷺公館十三號里那場噩夢般的考試,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京州大學裡的銀杏葉慢慢變黃,乘著風灑落在碧綠的湖水上。
白喻剛剛從實驗室里出來,踩著筆直的磚縫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從一個光圈走到另一個光圈下,總是忍不住回頭,看看身後是否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影子。
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
時間已經很晚了,京州大學的正門不允許出入,她只好走側門。側門掩映在蔥蘢的草木外,隔著紅色的高牆,外頭是熱鬧的小吃街,一整條街都瀰漫著香味和油煙氣。
「哎,學妹,你是我們學校的嗎?」
幾個喝得醉醺醺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圍上來。
「不好意思,請讓一下。」白喻想從他們的旁邊繞過去,卻被堵住了。
「哎,別害羞嘛!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加個微信認識一下。」
「讓開!」
那幾個糾纏不休的男生突然腳絆腳、手絆手,像是被整團塞進洗衣機似的倒在了一起。這群人摔得七葷八素,還不明白為什麼,只感覺一股寒氣順著頸椎爬了上來。
白喻飛快地繞過他們衝出了側門,她奔跑在人來人往的小吃街上,卻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
家裡派來的車還沒到,她跌坐在路燈下淚流滿面。
「阿昀。」白喻哽咽著自言自語,她知道那個人沒辦法回答她,「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才能救你啊?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我求你了。」
雪白的路燈光下,仿佛有一個影子躬下身來,輕輕地抱著她。白喻卻只感受到了一陣風,她用力地抱緊了自己,像是回應那個不可觸及的擁抱。
你不要哭啊,不要害怕。
我會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