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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十三)

2024-06-15 04:01:43 作者: 薄須

  裴雪聽想起那個經典的電車難題。

  一群孩子在立了警示牌的火車軌道上玩耍,而另一個孩子安分地走在廢棄的軌道上。馬上就有一列火車會過來,你手裡有一個按鈕,按下去,那群孩子就可以活下來,但那個獨自一人的孩子會死。

  你按還是不按?

  裴雪聽拿著這個問題去問裴雨頌的時候,裴雨頌流露出了學霸對熊孩子的不耐煩,不假思索道,「你問問題之前都不過過腦子的嗎?按下去你對那個孩子就造成了謀殺。」

  事隔經年,裴雪聽站在那個分叉的軌道上,手裡握著掌握所有人命運的按鈕,而廢棄的軌道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鬼魂。

  裴雪聽低著頭,髮絲攏住了她半張臉。

  遠處商業區裡的燈火交相輝映,人群歡呼著湧向開闊的廣場。巨大的LED屏懸掛在大廈外,實時轉播著江面上的盛況。一輛全副武裝、打扮成花籃的船劃至江心,船上搭載了成噸的煙花。

  「是煙火會,」余濛輕聲說,「我聽奢侈品店的店員說的。仲夏夜煙火會,這場煙花放完,夏天就結束了。」

  

  不遠處的檀真默默看著兩個人,走上前替裴雪聽挽起頭髮,「我來吧。」

  檀真看不得這個人為難,也不想她被任何人譴責。

  講道理地說,余濛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只是一個被推到兩軍陣前的卒子。從他被推出來的那一刻,粉身碎骨的命運就已經懸在他的頭上了。

  五個考生,有際遇非凡但能力一般的普通人,有各方天師的未來。無論哪一個,都比余濛有價值。但今天裴雪聽要是在這裡殺了余濛,她就再也不能「問心無愧」。

  這場奇門局不是要她的命,是要她的道心。

  「用不著。」裴雪聽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

  「你別動他。」

  風把腥臭的氣味卷了過來,裴雪聽一手把檀真推到自己背後,看著站在天台入口的人。

  余湖的狀態顯然是不好,他像是剛剛從湖裡爬出來,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濕的。他暴露出來的皮膚浮腫蒼白,臉上腐爛的皮肉在掙扎中蹭掉了一半。余湖借著陰影遮掩自己的狼狽,把手上的女孩往前推了推。

  白喻的脖子被匕首刮出了一點血絲。

  「你知道變成厲鬼是沒有好下場的嗎?」裴雪聽看了一眼趴在白喻背上奄奄一息的靈,轉而警示跟在余湖身後的三個考生,讓他們後退。

  「我只知道,我不這麼做的話,他一輩子都解脫不了。」余湖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活著的時候就是那個鬼樣子,誰還在意好死不好死?」

  大雨滂沱的夏天結束了,但余濛永遠地被困在那個痛苦的夏季,無論多少場暴雨都洗刷不去他胸口的鮮血。

  余湖以為殺了那些背叛他們的人,可以了卻他的執念,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命也填進去,但是沒有用。直到那個染著白頭髮的男人把他從湖水裡撈出來,問他想不想送余濛往生。

  他的弟弟應該有新的人生。

  余濛忍不住上前一步,「哥。」

  余湖無動於衷,目光釘在裴雪聽身上,看也不看弟弟,「裴小姐,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裴雪聽瞭然,「你這麼急迫,看來他確實是破局的關鍵。那我更不可能放過他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未必會殺了他,你先不要……」

  疾風勁掃,一個影子從余湖頭上劈下來,直取他的天靈蓋。白喻用力推開他的手,余湖急於躲開頭頂的攻擊,竟然讓她逃過了。白喻跌跌撞撞地撲進樓梯間,被蘭措接住了。

  從天而降的張又南一擊不中,輕若鴻羽地單腳點在地上,道袍迎風飄揚。余湖抬頭兇狠地看著他,眼底的血色又重了幾分。余湖身上的肌肉在一瞬間賁凸,眼角幾乎裂到太陽穴。

  他腳下的水泥地面「啪」的開裂,裴雪聽對著他的後心點射。

  白磷彈在余湖的後背上擦出幾縷火花,他的表情有些痛苦,但還是撲向了張又南。

  「躲開。」裴雪聽大喝一聲,雨燕般掠了出去。

  張又南向後閃避半步,錯開余湖抓向他心口的手——那已經不是人類的手了,鋒利如獸爪的指節彎曲著,指尖泛著刀刃般的冷光。張又南把手上的靈官訣拍了出去,正點在余湖的手臂上。

  余湖那條肌肉強橫的手臂立刻下墜,被無形的力量切斷,斷面上還殘留著法訣燃燒的殘光。

  張又南同時感受到了背後洶湧而來的涼意,但已經來不及了。余湖竟然犧牲一條手臂來換取偷襲他的機會!而一般而言,厲鬼是很難承受得住法訣帶來的痛苦的。

  想像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張又南錯愕地回頭,看見裴雪聽的手腕隔在自己的身體和余湖的手中間。

  裴雪聽另一隻手壓在手肘彎里借力,手腕反過來絞住余湖的手,把他整個身體掀翻在了地上。張又南後知後覺地湧出一身冷汗,裴雪聽卻沒有看他,而是掏出手銬把余湖拷住了。

  「我說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裴雪聽往余湖臉上抽了一巴掌,「非得給我增加工作量,你嫌自己的刑期不夠長是吧?不知道學生是祖國的花朵嗎,小孩子你也打?」

  她忘了余湖現在是個腐屍的狀態,這一巴掌下去沾了她一手黏糊糊的不明物體。

  裴雪聽有點崩潰。

  剛剛想上前感謝她的張又南立刻退出去五米。

  檀真忍不住笑出聲來,掏出手帕一根一根地替她擦乾淨手指。

  余濛從天台邊緣走下來,他像是投影儀打在空氣中的一個虛影,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能讓他身形閃爍,仿佛隨時會碎在風裡。他站在狼狽的哥哥面前,低頭俯視他。

  余湖竭力把頭埋進地面,瓮聲瓮氣地說:「別看我。」

  余濛輕笑了一聲,眼淚一滴滴打在地上,濺起幽藍色的光芒。

  裴雪聽沉默地退出去兩步。

  「哥,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啊……我都說了不要回頭看,否則會過得不好。被我說中了吧?」

  余湖的喉頭痙攣,卻說不出一個字。他好似在哽咽,那些融進冰冷湖水的眼淚,再也無法從他的眼眶中落下。

  「你殺了很多人嗎?」余濛的聲音輕柔平淡,不是詰問,也不咄咄逼人。

  他從哥哥的默然中得到了答案。

  「好吧。」余濛抬眼看向裴雪聽,「你們那邊,有功過相抵這個說法嗎?」

  「理論上來說是有的。」裴雪聽定定地看著他,「你想做什麼?」

  余濛如釋重負,最後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地上不成人形的哥哥,「哥,其實我一直想再看看你,現在終於看到了。下一次,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了。」

  這句話像是訣別。

  余湖猛地抬頭,看見余濛沖向了天台邊緣。鬼當然不會摔死,但余濛是被困於此的地縛靈,強行離開此地只會灰飛煙滅。裴雪聽反應很快,跟著他沖了出去,但她伸出的手徒然穿過了余濛的身體。

  像是穿過一縷月光。

  余濛像一隻飛出牢籠的鳥,奔向他的死亡。

  他脫離這棟建築的同時,置身熔爐的痛苦也包圍了他。余濛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裴雪聽被人從後面抓住,半個身體都探出了天台。

  遠處江面上的煙花升上天空,半個天幕被籠罩在流光溢彩的煙花之下。金色的滿天星、紫色的大麗菊、銀色的瀑布,光與焰在空中盛放,宣告這個漫長的夏季結束。

  余濛合上了眼。

  ——

  九月十日,早上十點。

  「我現在看見時針指著數字七都忍不住發抖,」司南心有餘悸地往嘴裡倒了半包薯片,安撫自己受傷的心靈,「就怕一眨眼,我腸子都流到地板上了,然後又回到那個凶宅。」

  宋小明受不了他血刺呼啦的描述,趕緊轉移話題,「所以你是怎麼克服的?」

  「我把家裡的鐘都關了。」司南笑嘻嘻的,「我聰明吧?」

  路過的玄武吹去茶杯上的熱氣,輕描淡寫道,「這不是你今天遲到還被行政科抓個正著的理由。科長說她開完會回來就扒了你的皮。」

  司南打了個激靈,左顧右盼,只看見在工位上化妝臭美的畢方鳥,裴雪聽和檀真都不在。

  他膽大包天地吐槽道,「她自己天天打卡遲到、上班摸魚,憑什麼總是說我。」

  宋小明猛地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把司南叼在嘴裡的半根油條都拍進了他嘴裡。半隻腳踏進辦公室大門的裴雪聽正好撞見這一幕,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半隻腳收回來。

  這姿勢怎麼看都像是要把司南捂死拋屍。

  裴雪聽提醒宋小明,「他是麒麟,你這麼捂沒用。」

  好學的宋小明順嘴接了一句,「那怎麼才有用?」

  「砍他的角。」裴雪聽抬了抬手指,「把手拿開,那油條快被你捅進他胃裡了。」

  宋小明慌亂地收回手,司南趴在沙發上咳得驚天動地,奄奄一息地指著宋小明,「你你你……」

  「我我我……」宋小明也慌張急了,舌頭差點在嘴裡打個蝴蝶結。

  「都十點了,別打鳴了。」裴雪聽拿文件往倆活寶腦袋上抽了一記,「給我閉嘴,實在閒著沒事幹就去樓下幫殷平安掃地。」

  司南和宋小明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下去。裴雪聽拿著文件回到工位上,看見了辦公桌上的快遞。

  寄件地點是「姑蘇」。

  辦公室里偶爾傳來幾個人窸窸窣窣說話的聲音,方東青耳機里漏出來的偶像劇的聲音,還有窗外風過林梢的聲音。

  裴雪聽有些心虛地拆開了快遞,鬼鬼祟祟地看了起來。

  快遞很薄,只有幾張紙,是古籍的影印件。

  裴雪聽快速掃了幾眼,大概確定了內容。

  大徵末年,因為朝中醉心煉丹問道的人越來越多,皇帝震怒,誓要掃除一切跟鬼神之說沾邊的勢力。這場大清洗中,不少方士、道士、術士等等流離失所,甚至失去性命。

  所謂「提燈天師」就是在這個時候機緣巧合進了欽天監。相傳他入宮的時候才是個孩子,但此人身負異術,又是個陰狠毒辣的人。他日日在欽天監祈禱大徵國脈斷絕,以致最後北蠻南下,血流成河。

  此人至此行蹤不定。

  「提燈天師」一詞源自於他身邊常伴的一盞琉璃圓球燈,凡他和他的燈出現的地方,必然是血流成河。

  有人說他有一雙只能看見陰間的眼睛,所以要這盞燈替他照亮人家的路;也有人說他殺人如麻,剝出那些看過他的人的靈魂,煉化做那盞燈的燈油;更有甚者說那盞燈里是天下的運勢,被他占為己有,所以大徵之後百年亂世綿延。

  但這個天師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為何入宮,統統沒有文字記載。

  就算是天師之間,也只是流傳他「禍國」的罪名。

  裴雪聽覺得後頸有些涼,她把手頭上的紙張折起來扔進粉碎機,看見檀真已經回來了。

  那場奇門局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憔悴。檀真端著杯熱牛奶坐在方東青旁邊和他一起看劇,嘴唇上一圈奶沫子,看上去嬌弱又無害。

  裴雪聽卻不由得想起這人提著軍刺,面不改色地殺了白鷺公館裡所有人的事。他的神色實在平靜,像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連身上沾的血也可以視而不見。

  那頭,檀真猛地打了個噴嚏,把鼻尖都揉紅了,打斷了裴雪聽的沉思。她下意識地抽了張紙巾遞過去,然後打開外賣軟體給他點了碗薑湯。

  方東青看得直搖頭,陰陽怪氣地「嘖」了好幾聲。裴雪聽不耐煩地抄起衛生紙,對著他劈頭蓋臉地砸下去。

  檀真微笑得歲月靜好。

  ——

  九月二十號。

  姜文遠提著剛買的油條豆漿,溜溜達達地上了樓,還跟下樓遛狗的老大爺打了聲招呼。他穿著寬鬆的大短褲和短袖,除了腦袋上那頭白毛,跟老大爺外表也差不多。

  姜文遠哼著歌掏鑰匙開門,在鑰匙插進鎖孔的那一刻僵住了。

  他猛地彈開,順手把鑰匙掰斷在鎖孔里,一個箭步沖向樓梯間的窗戶。門被人從裡面暴力破開,融化的鐵水滴滴答答往下掉。濃妝艷抹的紅裙美人不緊不慢地走出來,身上還流動著玫瑰色的光暈。

  「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我們科長被人耍了,心情很不好。」方東青笑得像一枝玫瑰,「小心她等下公報私仇。」

  姜文遠抬頭看向樓上,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抱著保溫杯看他,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他毫不猶豫地衝破苟延殘喘的樓道窗戶,在支離破碎的玻璃中滾下了樓。他住五樓,四樓違規搭建了一個晾衣架,他掉在上面緩衝了一瞬,把主人家嚇得尖叫出聲。

  裡面的人沒有追出來。

  姜文遠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情勢急迫,容不得他多想,他抓著搖搖欲墜的晾衣杆把自己拋了出去,完美降落在樓下的自行車棚上。

  身邊響起一聲輕佻的口哨。

  「身手真不錯。」裴雪聽「嘩啦啦」地扯出手銬,「我們走一趟?」

  「你居然……」姜文遠咬牙切齒。

  「我什麼,沒聽說過團結就是力量嗎?」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說,「個人英雄主義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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