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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十二)

2024-06-15 04:01:41 作者: 薄須

  九月四日,早上五點。

  幾個醫生提著急救箱急匆匆地跑進來,衝進了審訊室。

  裴雪聽轉著杯子,無動於衷地聽梟給陸吾打電話報告這件事。梟大概沒想到,陸吾一個神獸也嚴格遵守八小時工作制,大領導被下屬一個電話叫醒,怒而噴了他一頭一臉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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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雪聽忽然覺得有點累,她想,檀真現在怎麼樣了呢?

  她摩挲著手機,給留守在醫院的畢方打了個電話。

  電話立刻被接通,快得不正常。

  裴雪聽的心裡隱隱不安。

  「老大,你快來醫院一趟吧。」方東青急促地說,「檀真不行了。」

  裴雪聽的大腦還未來得及對這個信息作出什麼反應,就聽見審訊室里傳來梟低沉的警告聲。她本能地抬頭看過去,梟的後背上張開了七尺長的單翼,黑色的羽毛飛振。

  越過梟的肩頭,裴雪聽看清了審訊室里的情景。

  姜文遠的手腕上已經不見手銬的蹤跡,只有兩道焦黑色的血痕,幾乎可以看見骨頭。審訊室里一片人仰馬翻,姜文遠一隻腳踩在翻轉的桌子上,手裡細長的刀刃抵著醫生的頸動脈。

  「看來第一個人已經赴宴了。」姜文遠欣賞著裴雪聽的表情,「我們提醒過你,你的時間不多。」

  這是一場奇門局,宴會上的每個人都是門。

  「時間在提前。」裴雪聽咬牙切齒,「你們……」

  「我們充分相信您的能力,裴科長。」姜文遠人模狗樣地對她行西方古代宮廷的禮儀,「歡迎加入黃昏議會。」

  「坎位。」裴雪聽斷喝道。

  梟在她出聲的瞬間彈射出去,姜文遠的身影果然出現在坎位上,但和他一起出現的還有頸動脈大出血的醫生。梟只猶豫了片刻,那個醫生就被姜文遠當頭砸過來。

  梟接住醫生,同時被濺了一身的血。

  裴雪聽的眼睛微微閃爍著細碎的光,她的眼中,四盤在姜文遠腳下徐徐展開。姜文遠的動作快得不似人類,隨著他的身位移動,鐵質的桌椅破碎成兇器朝梟噴射出去。

  梟下意識地用單翼護住了身後的人,也擋住了衝出去的裴雪聽。

  特調局的牆壁上坍塌出一個巨大的洞,長風直入。姜文遠站在洞口,對抬槍射擊的裴雪聽比了一個飛行員的敬禮手勢。

  七聲槍響炸開,裴雪聽在短暫的幾秒里打空了彈夾。身形閃爍的姜文遠向後倒去,像是墜入風中的蝴蝶。

  「追。」裴雪聽冷冷地說。

  ——

  方東青在醫生充滿遺憾的搖頭中收到了特調局的信息,他一時間不知道是應該先去看白布下的檀真,還是看手機。他手腳冰涼地在原地杵了半天,才翻開手機信息。

  【A級通緝令:姜文遠】

  下附一張證件照,證件照上的男人長了一張書呆子的臉,一看就是上學的時候,老師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看一眼的類型。但男人偏偏染了一頭桀驁的白毛,看上去不倫不類的。

  這種時候發通緝令,這個人是白鷺公館十三號的始作俑者嗎?

  就這種小白臉?

  醫生還在和他陳述檀真的病情:「病人的心臟忽然出現不明原因的嚴重破裂,進而整個身體的機能都崩潰了。我們已經盡力,請節哀。」

  「心臟破裂?」方東青的腦子有些木,想起來檀真坐的那個位置上擺著的資料,那個醫生也是死於心臟上的傷口。

  「是的,如果您還有疑慮,可以申請醫療事故鑑定或者法醫驗屍。」

  「不,不用了。」方東青說。

  他明白了,這場輪迴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

  但輪迴的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提前了。

  如果檀真是第一個死亡的,那下一個就是坐了五樓那幾個人位置的人。

  ——

  髒亂差的巷子裡塞了一個小診所,玻璃門上糊著「無痛人流」等小GG,把外頭透進來的光都遮住了。唯一的一張病床用帘子料做遮擋,和外頭兩張供輸液的人休息的沙發隔絕開來。

  姜文遠咬著塊紗布靠在牆上,脖子上幾根青筋炸開。給他處理傷口的人則淡定很多,輕描淡寫地挖出來幾塊彈片,扔在旁邊的盤子裡。

  「你真是命大,七發子彈,落到你身上只有四發。」醫生是個皮膚黑黑的矮胖子,幸災樂禍道,「那位行動科的科長不好對付吧?」

  「執行科那隻死鳥才是想要我的命。」姜文遠倒抽涼氣,疼得全身的肌肉都罷工了,「裴雪聽真是個心黑手狠的祖宗,怪不得銀藏死她手上。要不是我體術也修得好,真讓她打成篩子了。」

  「你知足吧。」醫生漫不經心地說,「你說她會加入我們嗎?」

  「難說。」姜文遠搖了搖頭,「我覺得她身上有股感覺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如果不能拉攏她,那就殺了她。」醫生舉重若輕道。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皮時,十幾輛雪佛蘭把這條巷子、巷子周圍街區的每個路口都堵得水泄不通。懸停在街區上空的「鷹眼」緩緩張開,凝視著這片路燈逐漸熄滅的建築群。

  天要亮了。

  副駕駛座上,裴雪聽突然按著車窗大口喘息起來。

  她用力的喘息著,卻無法獲得一絲空氣,只覺得肋骨包裹中的肺被擠出了所有的空氣。窒息使她的大腦缺血,她昏頭轉向地瞟了一眼大聲呼喊她的梟,梟的聲音像是隔著十幾米深的水傳過來。

  這種感覺……是溺水瀕死。

  她在重演余湖的自殺。

  裴雪聽的視野一點點黑了下去。

  ——

  九月四日,晚上七點。

  裴雪聽循著尖叫不止的手機鈴聲往前走,她在一條看不清前路的長街上,隨著她走過,身後的路燈一盞盞暗下去。天上沒有下雨,地上卻有很深的積水沒過她的腳踝。

  水聲嘩嘩地響,裴雪聽一直往前走。

  她忽然有些迷茫。

  前面是什麼呢?為什麼要往前走?

  背後有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在喊。

  「燭。」

  裴雪聽忽地頓住了腳步,沒有人這麼叫過她,但她就是停下了。她想要回頭,前面卻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留著過肩的長髮,細細地用五色絲線編成鞭子,捋到胸前。他的眼睛是罕見的灰色,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似有若無的三分笑意,卻不會讓人覺得假。

  「銀藏。」裴雪聽聽見自己說。

  「雪聽,還站在哪裡做什麼?大家都在等你開會。」銀藏對著她歪了下頭,「快過來。」

  裴雪聽看見自己一步步走近他,每靠近一步,水就深上一點。但銀藏全然不像站在水中的樣子。裴雪聽像是失了魂魄神智,不能自制地朝他走去。

  銀藏的背後出現了更多的人。

  含羞帶怯地收斂了一口獠牙,生怕嚇到新同事的鮫人之主;學了東方道法,又跑去參悟西方鍊金術,所以在道袍外頭掛著成串水晶的老道;研究當代時尚風潮、一個月給自己換一次臉的紙人。

  他們對著裴雪聽微笑。

  裴雪聽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去。

  「裴雪聽!」

  這道聲音振聾發聵,像是一榔頭敲在了洪鐘大呂上。裴雪聽猛地一震,徹底清醒過來。

  她回頭看去,光亮一點點湧進黑夜。

  意識回歸到身體裡,裴雪聽只覺得疼,好似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拆下來又裝回去了。她抬頭看著這間裝潢典雅的書房,目光落在那尊石膏像上,才緩緩拉回來,看著坐在書桌對面的檀真。

  這次不是在白鷺公館十三號的大廳,而是在六樓書房。

  「你一直沒有醒。」檀真鬆了一口氣,「幸好。」

  「剛剛是你在叫我嗎?」裴雪聽還有點沒回過神來。

  「我剛剛一直在叫你。」檀真淺淺地笑著,「我們又回來了,這一次是宴會結束之後。按接下來的流程,你是不是應該殺了我?」

  「不,」裴雪聽捂著臉深呼吸,空氣流暢自如的感覺讓她恢復了思考,「我們之前已經試過了,沒有用。你們死,我死,都沒有用。」

  檀真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被汗浸濕的指尖和睫毛。

  這是一場奇門局,有死門,就一定有生門。

  「如果生門不在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身上,那一定在當年沒到場的第十三個人身上。」裴雪聽喃喃自語道。

  「什麼,」檀真皺起眉,「這是一場奇門局?」

  「對,執行科抓獲了黃昏議會的成員,是他一手操縱了這起輪迴。」裴雪聽簡明扼要道。

  「那就說得通時間提前這件事了。」檀真點點頭,「奇門局之內,四盤皆在他手。但只要你在,天眼可破四盤運轉之勢,他沒有再動手的機會。他把你踢回這場局裡,是想脫身吧?」

  「是,他跑了。」裴雪聽吐出一口氣,「不是我孤陋寡聞,這樣的奇門遁甲,我還從來沒見過。」

  檀真也搖了搖頭,「先去找你說的第十三個人吧,你們有什麼線索?」

  ——

  京州此地寸土寸金,而慈愛醫院地理優勢極好,剛廢棄沒幾年就被開發商連同周圍民居一同拿下,改建成了新商圈。紅男綠女在晝夜不停歇的燈光里穿梭,驕傲地展示年輕的資本。

  五個考生在計程車上擠成一團,張又南的臉頂在玻璃上,攤成了一張面無表情的煎餅。

  司機師傅非常能侃,從他們的衣著斷定這是一群遊手好閒的小青年,於是大談經濟形勢和育兒心得。

  「我說,我們為什麼非得跟過來?」刺蝟頭痛苦地把自己的身體和車門做了個短暫的分離,又被師傅一個急轉彎甩了回去,「裴科長不是讓我們愛上哪上哪去嗎?」

  「我現在是不敢回家了,剛剛以為輪迴解除回了家。結果凌晨打遊戲,打著打著血滴鍵盤上了。」陳啟明壓齜牙咧嘴,低了聲音說,「這次死我也要做個明白鬼!」

  「道理我都懂。」張又南眼角直跳,「可是我們為什麼不打兩個車?」

  「因為這該死的不知道是陣法還是奇門局的東西,它不回復手機電量。」蘭措抱著白喻坐在副駕駛,回過頭低低地怒罵道,「而我們五個人的現金只夠打一個車!」

  白喻乾咳一聲,調大了和師傅聊天的音量。

  計程車「吱呀」一聲停在商圈中心,幾個人幾乎是滾下車的。他們進了商場沒先找裴雪聽,而是找個店面給手機充電。

  蘭措劃著名手機,嘟嘟囔囔地說:「慈愛醫院舊址,現在應該在商圈中心的那個商場裡。怎麼會有人在醫院舊址上建商場?」

  醫院是生死交織的地方,同理,陰陽也在此交疊。在常人眼中,因為這裡充斥著病痛、苦難、悲傷,所以怨氣也同樣重。

  「因為是於浩以遠低於市場價格,把慈愛醫院的地皮賣給開發商的。」白喻說,「這件事在當年還有報導,媒體說他斷送了父母留下的商業版圖。」

  角落裡掃了個充電寶的張又南率先起身,走出了商店。

  ——

  裴雪聽在天台上找到了余濛。

  地縛靈永不得解脫,不能離開被困之地一步,除非灰飛煙滅。余濛被困在這裡十幾年,只能在那些明亮的燈光下穿行,被人流穿過自己如水如空氣的身體。這樣孤寂漫長的生活,他居然沒有變成厲鬼。

  「看來我賭對了。」裴雪聽看著仿佛要融進遠處燈光里的那個身影,說。

  「你是來找我的嗎,」余濛驚訝地說,「你也能看見我?」

  「也?上一個看見你的人,是一個白頭髮的男人嗎?」裴雪聽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問。

  「嗯。」余濛點點頭,「他說帶我去見我哥哥,我沒答應。」

  「為什麼不答應,你不想他嗎?」裴雪聽心說還好你沒答應,不然看見你哥那個不人不鬼的樣子,還不得原地從小白兔變身厲鬼?

  「我已經死啦,」余濛笑起來,「但我哥哥還活著。他心裡記掛著某個人,怎麼能往前走呢?」

  裴雪聽看向他空蕩蕩的胸膛,「你是死在慈愛醫院的嗎?」

  「嗯。」余濛點點頭,口吻平淡,「我自殺沒成功,搶救之後轉院到這裡,我的養父在ICU里拔了我的氧氣管。」

  「你好像一點也不生氣。」裴雪聽的心也平靜下來,隨口問。

  「就當還那十年養育之恩了,我跟他們兩不相欠。」余濛輕描淡寫地說,「你來找我,是要殺了我嗎?」

  裴雪聽被他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得心尖發麻,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余濛死的時候十八歲,還是能被人當小孩子寵的年紀。司南都還要掛在裴雪聽脖子上撒嬌,求她資助點錢買遊戲裝備,余濛卻已經能平靜地和人討論、交易自己的生死。

  「看起來我猜對了。」余濛的笑容有一點得意。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裴雪聽直視他明澈得一塵不染的眼睛,看見了束手束腳的自己。

  「不問。你看起來是個有原則的好人,」余濛跳起來,踩平衡木一樣踩在天台邊緣上走來走去,「我相信你是被壞人脅迫的。」

  風穿過他的身體。

  「來吧。」余濛說,「下手快一點,我怕疼。」

  裴雪聽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來電。

  「裴科長,很高興你找到了生門。」姜文遠吹了個口哨,笑嘻嘻地說,「一個孤魂野鬼換五個前途無量的考生、四個行動科的科員和兩個考官,很划算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裴雪聽的瞳孔深處像是結著冰,她一個字都沒有說。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超度他,送他往生。不過這樣一來,這扇生門就變成死門了。你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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