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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十一)

2024-06-15 04:01:39 作者: 薄須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重要的人,太多有趣的事,龐大的信息流湧入社交平台,無數光鮮亮麗的臉曇花一現,又很快被看客遺忘。

  相比起來,顛沛流離的孤兒在旅館自殺身亡這種消息,甚至無法在這片浩瀚大海里濺起一點水花。

  余濛攥著余湖的證件在另一個房間割腕自殺,桌上用菸灰缸壓著遺書。他在酒吧里的工作對身體摧殘非常大,已經看不出他剛剛出現在烤魚店裡,那股小少爺的矜貴來了。

  余湖在昏睡中被帶回了京州,再次醒來,於夫人的手術已經成功了。於先生沒有工夫搭理他,把他軟禁在余濛無數次描繪過的大宅里。

  余湖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無聲地笑笑。

  其實一開始余濛就沒覺得他們能跑掉,所以從見面的第一刻起,余濛就在改變他的外表、衣著。余濛急迫地把於家的所有信息灌進他的腦子,像是那些殷切等待禾苗長高的農民。

  那些在火車上被噩夢驚醒的時刻,余濛到底是夢見了兩個人被抓回京州,還是夢見哥哥胸膛被剖開、死在手術台上?

  余湖再也不能得到答案了。

  

  他反反覆覆地做一個夢。

  夢裡余濛坐在他面前喝綠豆沙,白生生的胳膊上還有幾個被蚊子咬的大包。他一邊埋怨這間出租屋太潮了,蚊蟲太多,一邊用清涼油給他揉那些紅腫的疙瘩。余濛笑得很乖,隨便他擺弄,一句話都不說。

  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穿堂而過的陽光。

  下一刻他又看見余濛坐在燈光昏暗的旅館裡,神色冷靜地寫遺書,每個字句都是事先謀划過的。寫完遺書,余濛又翻出剪刀,把不屬於余湖特徵的長髮剪了。他對著鏡子看了很久,像是透過自己的臉在看另一個人。

  夢境的盡頭是余濛躺在放滿水的浴缸里,蒼白的皮膚都被血水染紅。余湖的視線透過門板和牆壁,他焦急地拍打著門,卻闖不進去,只能看著血液從弟弟的手腕上流出來。

  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像是夏天下不完的雨,流個不停。

  余湖發了三天高燒,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看見於夫人坐在床頭給他冰敷額頭。

  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她還是那麼溫柔美麗。於先生站在房門處,冷冷地審視著余湖。但余湖的目光自顧自洞穿了於夫人的皮囊,落在那顆跳動的心臟上。

  那曾是另一個同樣溫柔、漂亮的人的心。

  於先生需要一個藉口處理這個不聽話的兒子,養不熟的白眼狼。但沒等他動手,於夫人的身體產生了劇烈的排異反應,再次入院。

  消息傳來的當天,余湖拿回了兩人在逃亡路上的所有東西。

  在人海喧囂、微信支付寶通用的寺廟裡求的平安符;拴著出入平安小牌子的出租屋鑰匙;余濛最喜歡的那家小餐館的傳單……還有那隻笨笨的、笑得很奇怪的兔子玩偶。

  余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灰濛濛的天開始下雨。

  這個夏天終於要結束了。

  ——

  瓶子裡發出破碎的泣音,聽者都能感受到那個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該死的人是我!」余湖嘶吼著說,「如果我沒有和他交換身份,他根本不會遇到這些事。是我害死了他,我才是那個背叛者!」

  他聲音之大,震得裴雪聽耳膜發麻,端著夜宵進來的白茵險些把一盤子熱騰騰的烤串都進貢給地板。白茵手忙腳亂地扶穩了盤子,又正了正自己亂晃的頭,這才鬆了口氣,把烤串遞給裴雪聽。

  「我給你拿個麥克風,你上一樓聯絡大廳喊去吧。」裴雪聽揉揉耳朵,很沒同情心地說,「我還是不能理解,拿了所有仇家的人頭,你不在清明節上他們墳頭蹦迪,非得自殺幹什麼?你是那種畏罪自殺的人嗎?」

  白茵一個鬼都聽不下去這種沒人性的話了,「老大,你說的是人話嗎?」

  「我說的是實話。」裴雪聽說,「既然你早就體驗過被金錢虐殺,拿著巨額遺產,為什麼不悄無聲息地弄死那些人?別告訴我沒了弟弟你活不下去,要真是這樣,你早該一刀捅死那夫婦倆。」

  余湖沉默了。

  「不說話是吧?」裴雪聽顯然耐心告罄。

  白茵無聲地挺直了腰板,肚子裡轉著特調局林林總總幾百條規定,等著拒絕自家領導刑訊逼供的無理要求。

  不料裴雪聽一手抄起小瓶子,離開了特調局。

  白茵遙遙提醒她,「老大,陸吾說你再亂來就捲鋪蓋滾蛋,你可千萬不要違法亂紀啊——」

  女鬼幽怨的聲音在曲折的長廊上飄轉迴蕩,也不知道裴雪聽聽見了沒有。她話音還沒落,辦公桌上的座機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白茵掃了一眼,汗毛倒豎,連滾帶爬地給裴雪聽打電話。

  ——

  京州,古玩城。

  古玩城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戴著墨鏡、穿著布鞋長衫裝不食人間煙火的,也有屁股兜里揣了五六本房產證蹲在路邊嗦方便麵的。

  無論那種,面前總有塊小布堆著顏色陳舊、造型看不出年代的雞零狗碎,奉人問價便擺出一副「你眼神太好這個價我血虧」的表情。

  特調局養的狗都不願意上這兒來,因為老物件上總沾有精魄、怨念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經過特別訓練的靈犬進了這裡,就像進了四面八方架著大鍋燉肉的廚房,暈頭轉向。

  老六端著紅燒牛肉麵大快朵頤,香味勾引了一條街的貓狗。此人毫無分享之心,一邊把方便麵連面帶湯吞了個乾淨,一邊對提供這頓夜宵的金主大放厥詞。

  「這條街賣古錢幣的,屬你最離譜。」老六推了推滑下來的墨鏡,嘴角還帶著湯汁,「大徵年代兵荒馬亂的,墓都沒刨出來幾座,你空口白牙就說這堆破銅爛鐵是那年月的。誰信你啊?」

  「你懂個屁股,」金主本人也是一副標準的騙子行頭,洗得發白的長衫搭小圓墨鏡,摺扇上四個大字「等有緣人」,「我這不是買賣,是尋緣分。」

  老六嗤之以鼻,摸著滾圓的肚皮,靠在小馬紮上小憩。老六三天兩頭就來這裡找他打秋風,頂著一頭白毛,跟古玩城格格不入,倒是和動漫城的小年輕相得益彰。

  但金主趕不走他,也就只有隨他去。

  一道瘦高的黑影投在了攤位上,金主頗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把自己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客人。這人黑風衣黑帽子黑口罩,連手套都是黑的,這大夏天的,不是行為藝術就只能是腦子有問題了。

  金主沉吟片刻,道,「您走錯了,動漫城在隔壁。」

  「我沒走錯。」客人走近兩步,周遭的溫度莫名降了下去,「姜文遠?」

  金主懵逼地看了一眼老六,「你叫姜文遠?」

  被叫破的名字的姜文遠一躍而起,遠超被城管追趕時的速度。金主還沒來得及吃驚這瘦弱得跟小雞仔似的小子還有這等身體素質,那個打扮得跟攝魂怪一樣的客人也原地消失了。

  無線電波穿梭在流光溢彩的城市建築間。

  「目標穿過觀水路十八號。」

  「目標轉進天星路。」

  「目標轉進楊柳街。」

  觀水路、天星路和楊柳街都是鬧市,姜文遠像一條魚似的在人群縫隙里穿梭。偽裝成人類模樣的特調局科員只能綴著他的背影,卻死活碰不到。飄浮在城市上空的鳥類科員小聲匯報著他的移動方向。

  梟不緊不慢地順著匯報方向走,其間低頭給人發微信。

  突然間,通訊頻道安靜了下來。追蹤了一路的科員們茫然地站在人山人海里,失去了自己的目標。

  梟卻出奇安靜,他的手機一震,進來一條微信。

  【Snow】春華路二十七號。

  「收網,春華路二十七號。」

  ——

  姜文遠單手撐在圍牆上翻過去,還騰出空來理了理自己的帽子。他慢慢地在巷子裡走著,在十幾步路的距離里平復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哼著歌轉了出去。

  巷子外頭支了個賣肥腸粉的小攤,亮著盞小燈。小攤上客人不多,只有一個穿黑色外套的女孩,低著頭吃粉。老闆百無聊賴地坐在攤位後刷手機,猖狂的笑聲在空蕩蕩的長街上迴響。

  姜文遠甩掉了那群特調局的人,不由得有些得意。剛剛吃的那碗泡麵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便走到攤位前,點了一碗肥腸粉。

  身後的人搶先掃了碼,女孩身上清冽的冷香掃過他的鼻尖。

  「我幫他付了。」

  姜文遠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對於艷遇的驚喜,而是恐懼。這個女孩靠近他的時候,他居然沒有絲毫察覺。

  不等他動作,一雙銀閃閃的手銬就拷在了他手上。

  「別想著反抗,這不是給普通人類用的手銬。」裴雪聽掃他一眼,「當然,你想試試也可以,畢竟精通奇門遁甲的人不多,你有一試的資本和底氣。但是你要是失敗了,我就掰斷你的手。」

  姜文遠的心情平復下來了,他低頭看著刻滿了符文的手銬,心裡有了答案,「你就是行動科科長?」

  「計劃弄死我,連我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業務不太熟練啊。」裴雪聽發了條微信,對著邊上的凳子抬了抬下巴,「坐下吧,吃碗粉的時間我們還是有的。」

  「能讓你請客,我也算是積攢了一點吹牛逼的資本。」姜文遠嘆了口氣,順從地坐下,「我可以加辣嗎?」

  裴雪聽頭也不抬,「老闆,加辣。」

  於是等一眾執行科科員把這裡團團包圍起來的時候,就看見被加辣肥腸粉辣出眼淚的嫌疑人,和面無表情的行動科科長。

  ——

  因為姜文遠被捕,所以裴雪聽暫緩了收拾余湖的計劃。她在辦公室囫圇睡了一覺,腦袋昏昏沉沉地醒過來,就接到了梟的電話。

  「你最好有事,」裴雪聽起床氣很重地說,「不然我們就上陸吾辦公室打一架。」

  「姜文遠說他要見你。」梟說。

  其實在收到姜文遠的信息那一刻,裴雪聽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檀真說的那個名字長得不知道怎麼念的陣法源自藏南,但姜文遠修的是奇門遁甲,兩者毫不相干。

  如果檀真說錯了,那輪迴是否還在繼續?

  裴雪聽灌了一杯冰水,去了執行科的審訊室。

  執行科的辦公室有種棺材的氣味,梟的身上味道更甚,裴雪聽只能捏著鼻子在他身邊坐下。她那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起床氣又蹭蹭往上躥,連帶著看姜文遠都不順眼了。

  「有什麼非得跟我坦白的,」裴雪聽沒好氣地說,「你家的族譜麼?」

  姜文遠被梟的手段折磨出了一身冷汗,但還是笑盈盈地看著她,一點也不生氣,「我們研究過你。」

  我們。

  裴雪聽挺直了後背,神色凝重。

  「銀藏在的時候我們就對你很好奇了,一個小姑娘,到底是哪裡特別,才讓陸吾親自教你。你不師承任何一個流派和世家,道法、術數、符籙都沾一點。」姜文遠的語氣慢悠悠的。

  「你的身家清白,除了哥哥特別有錢,沒什麼特殊的。但你哥的錢也是來路乾淨,沒有過陰間的手。」

  裴雪聽皮笑肉不笑,「我替我哥謝謝你。」

  姜文遠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直到銀藏死在你手上,我們也沒能弄清楚你的特殊之處。直到昨天,我終於明白了——」

  他的目光落在裴雪聽的眼睛上,神色痴迷又癲狂,「生而天眼者,窺陰陽,堪虛實。所以我設下奇門局擺脫了他們,卻沒能躲過你。在你眼中,此間沒有謊言。」

  裴雪聽冷冷地看著他,直截了當道,「白鷺公館十三號,到底是藏南陣法還是奇門局?」

  「加入我們吧,」姜文遠像個自說自話的精神病,「只有我們才能賞識你的能力,陸吾不是在教你,是在束縛你。他們在埋沒你的天賦,銀藏是為了你好!」

  「你是怎麼說服余湖的,陣眼是誰?」裴雪聽咄咄逼人。

  「憑什麼那些庸常的人類能夠靠著家世關係得到安逸的生活,真正看清世界真相的人卻要奔波在陰影里過一輩子?」姜文遠越說越激動,皮膚泛起興奮的潮紅。

  「銀藏為什麼要那麼做,到底為什麼?」裴雪聽拍著桌子吼了起來,簡直恨不得上去把他撕碎。

  姜文遠放肆地大笑起來,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空氣都擠出去。

  「他的狀態不正常,把醫生叫進來。」梟強硬地拖著裴雪聽離開,對對講機里的同事說。

  裴雪聽覺得自己的指尖都在發抖,梟往她的手裡塞了一杯水。裴雪聽在搖晃的水裡看見了自己的表情,狼狽又可笑。

  她單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深呼吸。

  「我聽說人類對血親的羈絆是很執著的。」梟說,「我可以理解你,如果我是你,我可能會殺了他。」

  「殺了他也沒用了,」裴雪聽喃喃道,「最該死的那個人是我親手送下地獄的。」

  「不過有一點我們都猜錯了,」梟說,「銀藏居然沒有把你生而天眼的事報告給黃昏議會。」

  裴雪聽閉了閉眼睛,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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