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十)
2024-06-15 04:01:38
作者: 薄須
特調局的拘留室不是房間,而是擺在一起的小瓶子,上頭糊著各種各樣的符紙。執行科會定期清理這些瓶子,按其中鬼魂生前功過決定是超度還是銷毀。
裴雪聽的辦公桌上堆著不知道誰叫的外賣,雞零狗碎的一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她無動於衷地把剛剛領出來的瓶子往外賣盒子上一放,撕開了那張隔音符,還曲起手指在黃銅瓶身上彈了一下。
執行科的鐵腕之下,拘留中的鬼魂必然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的。
「你又想幹什麼?」瓶子裡傳來於浩虛弱的聲音。
「跟你分享一下我們最新的調查成果。」裴雪聽從外賣盒子下抽出來一張紙,平鋪直敘地念道,「余湖,男,十八歲死於自殺。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個人在福利院長大。我非常好奇,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無可奉告。」於浩生硬地說。
「我更好奇的是,你們為什麼長得那麼像?」裴雪聽把照片轉過去對著瓶子。
那張照片是在人來人往的烤魚店裡偷拍的,從幾個路人的縫隙之間,把鏡頭鎖定在了那個殺魚的人身上。那人嘴裡叼著根燃了一半的煙,低垂著眼睛,胳膊上賁凸著線條漂亮的肌肉。
其實乍一看這人和於浩一點也不像。
一個是膚色勻淨白皙、說話溫聲細語的小少爺,一個是飽受日曬風吹、生活毒打之苦的社會人士。
但他們的眉眼出奇相似,連鼻樑隆起的角度都相差無幾。
裴雪聽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所以我再讓人往下查了查,日久天長,那家福利院早就倒閉了,所以廢了點功夫。好在院長對這個人印象特別深刻,應該說,他對余湖和他的雙胞胎弟弟印象特別深刻。」
瓶子裡傳來一陣狂躁的響聲。
「別說了,」於浩痛苦地說,「閉嘴。」
「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你不說,那就只有我來說了。」裴雪聽兩手一攤,頗為遺憾無奈地說,「不然誰來給那些塵封真相昭雪?」
那個年代被遺棄在福利院的,大部分是女嬰和身體有殘缺的男孩。
像余湖余濛這樣身體健康的雙胞胎兄弟,本該早早被人領養走。但余濛太過內向,常常讓領養人覺得他有精神和性格上的問題。而余湖格外倔強,不肯和弟弟分開,所以領養一事一直無果。
後來於先生資助了這間瀕臨崩潰的福利院,在這裡領養走了一個孩子。
「院長和我的人說,被於家領養走的孩子是……」
「是余湖,」於浩嘶啞著聲音說,「是我。」
——
余湖第一次在紫藤花下遇到那個女人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看見了精靈。
她像是一隻美麗又易碎的白瓷,孑然立在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紫色花海下。陽光穿過朦朧的紫色光暈,落在她不染塵埃的雪白裙裾下。然而無論陽光還是鮮花,都不能令她轉移分毫注意力,她靜靜地端詳著裙子上的蕾絲,像是在出神。
向來膽大的余湖有些膽怯,不敢去撿滾到女人腳下的皮球。
皮球一路滾過去,撞到女人的腳踝,碰髒了她的裙角。
「這是你的玩具嗎?」女人主動抱起皮球,走到他身邊。
余湖一時間被女人溫柔的語氣和身上淡淡的香味弄得暈頭轉向,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
女人把皮球遞給他,怔怔地伸手去觸碰他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
「謝謝。」余湖有些害羞地說,「你也很漂亮。」
女人笑了起來,這個笑容把滿架開得燦爛的紫藤蘿都壓了下去,即便二十個春天的風光也不如這一瞬。
第二天,院長和他說,資助福利院的於家夫婦想收養他。
余湖試探著問,資助人家裡那麼有錢,可不可以把弟弟一起收養了?
院長沉默著搖搖頭。
後來余湖才知道,於夫人的孩子去世了。她素來身體孱弱,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自從那個被她視若珍寶的孩子逝世,她就陷入了非常嚴重精神混亂當中。
那一次余湖偶遇她,是她難得清醒的時刻。
於先生不是需要一個新的孩子撫平她的傷痛,而是需要一個「於浩」穩定她的精神。
他領養余湖,甚至沒有走正規的收養程序,所以法律上,他們是親生父子。
然而余湖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十年後,於先生要他的心臟。
——
晚上余湖回到宿舍里,盯著上鋪的床板,一夜沒有睡著。余濛的床鋪緊挨著他的床,聽見他翻身的聲音,便抱著小兔玩偶擠到他的被子裡。
「哥哥,給你抱。」余濛把心愛的小兔玩偶塞到他懷裡,低聲說,「以後你有了新的爸爸媽媽,也不要回來找我。」
余湖震驚地盯著他的眼睛。
余濛卻很平靜,黝黑的眸子裡透著認真,「義工阿姨說,不好的事就不要想,這樣慢慢忘記,以後的日子才會好過。你有了愛你的爸爸媽媽,就不要再記得飯都吃不好的福利院。」
他不舍地在兔子玩偶頭上摸了一下,輕聲說:「我把小兔子玩偶送給你,以後你想我了,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不過你不能多看,不然會忘不掉的。」
余濛只是不愛說話,並不是傻,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同齡的孩子還敏銳聰慧。
但那個時候的余湖不這麼想。
在他眼裡,弟弟是最笨的小孩,離開他就要被欺負得吃不上飯。
余湖不顧弟弟的反抗,撩開他的袖子。接著微薄的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擦傷。余濛擰著身子不讓他看,氣鼓鼓地把胳膊塞進被子裡。
「是大胖打的嗎?」余湖壓抑著怒氣問。
「不是。」余濛矢口否認。
但余湖對弟弟的每一個小表情都非常熟悉,立刻翻身下床。余濛跌跌撞撞地在後面拉他,卻沒有拉住。余湖的腳步聲驚動了宿舍里十幾個孩子,窸窣的摩擦聲中,燈光大亮。
余湖抄起床腳的保溫瓶就砸,塑料包裹的玻璃嘩啦啦地碎了,床上的人哀嚎著滾下來。幾個孩子慌裡慌張地上來拉他,都被他兇狠地推開。余湖像一頭髮怒的小豹子,惡狠狠地踹了地上打滾的小胖子好幾腳。
雞飛狗跳中,福利院的老師披著外套姍姍來遲。
余湖當天晚上就關了禁閉,被鎖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裡。只有狹窄窗口漏進來的一片月光,讓他覺得自己還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從外面拍了拍牆,三長一短。
余湖無聲地笑了笑。
這是余濛和他定的暗號,每次余湖因為打架被關進來,余濛就這麼聯繫他。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余湖並不是多麼受人喜歡的孩子。如果他被關在一個四下無人的房間裡,這個世界上只有餘濛會來找他。
「他今天打你的時候說什麼了?」余湖問。
窗口被人塞進來一隻兔子玩偶,落到他腳邊。
余濛悶悶的聲音從窗口飄進來,「他說你有了爸爸媽媽,就不要我了。」
雖然說著「你不要來找我」「把福利院的事都忘記」,但余濛不是不害怕的。即使已經不知道抱著兔子玩偶哭了幾次,他還是要哥哥過得好。
余湖拍去小兔子身上的灰,沉默了很久。
兔子也是義工老師縫的,針腳粗糙,材料廉價,嘴角歪歪地向上挑,是一個有些奇怪的笑容。
「濛濛,我們來玩『哥哥演弟弟,弟弟演哥哥』的遊戲好不好?」
余濛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就是無條件服從他的話。
於夫人那麼溫柔,濛濛一定會喜歡這個媽媽。
他一定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余濛就這麼頂著他的名字被領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兔子玩偶破了補,補了破。
輾轉來回十年,福利院舊址上早早荒草叢生,紫藤蘿花架上纏繞著它們乾枯的屍體。
余湖在十六歲那年離開福利院,用回了自己的名字。
他沒有再讀書,而是同時打兩份工,晚上在烤魚店裡幫忙,白天在小賣部收銀。因為一副好皮囊,有不少女孩向他示好,也因為身無立錐之地,那些女孩和他只是露水情緣。
有時候他也忘了自己還有個弟弟,在世上某個角落過著和他雲泥之別的生活。但更多的時候,他在衣櫃深處翻出那隻小兔子,也會笑笑,心想這小子真是沒良心,居然真的不回來看他。
那他應該過得很好吧?
十八歲那個夏天,暴雨傾盆。
身形修長如竹的少年濕漉漉地站在烤魚店門口,像是無家可歸的小狗。
余湖一眼就認出了他,近乎慌亂地站起身來。
余濛看上去蒼白又瘦弱,甚至比小時候還多了一分病氣,碰一碰就會碎成一塊一塊的。
余湖來不及想余濛是怎麼找到他的。
他一邊把人按在凳子上給人擦頭髮,一邊驚疑不定地想,這人是不是過得不好?
不然為什麼肩膀瘦得硌手,為什麼看上去好像哭過很多次……為什麼那麼傷心,拉著自己的手掉了滿臉的眼淚。
時隔十八年,余濛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哥,我們逃跑吧。」
沒有你和小兔子的那些年裡,我一個人過得很辛苦。
——
余湖當天晚上就收拾了東西跟余濛南下,折斷的電話卡被拋棄在火車軌道上。
火車軟臥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余濛半夜被噩夢驚醒,帶著一身冷汗在他的懷抱里發抖。
余濛斷斷續續地跟他說了很多。
說於夫人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態,壞的時候會抱著他叫「浩浩」,神經質地反覆帶他去醫院抽血做檢查,好的時候則沉默地凝視他,像是在看一個不太喜歡的玩具;
說於先生其實一開始就知道雙胞胎玩的小花招,但他根本不在乎,只要眼睛和於浩長得像就好,只要能在於夫人混亂的時候彌補她心裡的缺口就好,所以他切斷了雙胞胎所有聯繫的可能,要余濛安心地扮演「於浩」;
說於夫人現在躺在醫院裡,急需一顆血型、體重相配的心臟,余濛配上了,但是於先生不肯用,理由是「她做完手術要看到你」,然後余濛轉頭在書房裡發現了余湖的資料。
余湖手腳冰涼地捲起他的袖子,看見胳膊上青青紫紫、連成一片的針眼。
「哥,不要看了。」余濛挪開他的手,輕聲說,「我已經習慣了。」
我要殺了他們。余湖想。
但他沒能實施自己的仇恨。
余濛帶著他在火車中轉點下車,混進龐大的人流中。
他們坐不需要身份證買票的鄉村客車,又轉黑車,一路顛沛流離,來到了某個多雨的南方小城。
余濛在一樓租了間小小的房間,後面的院子裡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隔著一堵圍牆,外面是家小賣部,老闆一家三口都是很和善的人,會在高溫天氣給他們送來冰鎮的西瓜。
余濛出奇固執地不肯讓余湖出去找工作,理由是於先生可能在找他們。
這理由蹩腳得好笑,余湖看著對方和自己如出一轍的五官,心說你就是找到我的線索。但他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不得不承認,余濛已經不是那個輕而易舉就能假扮他的小孩了。
學識、閱歷、接人待物在無形中把他們雕刻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晚上,余濛去酒吧上班,余湖在家裡看余濛買的、他根本看不懂的書;白天,余濛在床上睡覺,余湖就給他煮冰冰甜甜的綠豆沙。
有時候兩個人都醒著,余濛就會事無巨細地跟他說於家的事。即便余湖發了好幾次火,說不想再聽他提起這一家人,余濛還是要說。
從於夫人生病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喜歡什麼樣的花,說到於浩的穿衣習慣、於家名下的資產、宅子布局。余濛甚至畫了於家的圖紙,逼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認清楚。
在余濛要從微薄的工資里擠出錢,給他報鋼琴課的時候,於家的人找來了。
小賣部夫婦的兒子在網絡上看見了於家的尋人啟事,於先生聲稱兒子被人誘拐,懸賞高額獎金尋人。
余濛似乎早有預料,他開著租來的車子,帶著余湖逃跑。余湖記憶里那個沉默寡言、總是被欺負的小男孩沉著冷靜地拆除了車上的定位裝置,指揮他帶好一直沒用過的身份證件。
暴雨澆在車頂嘩嘩作響,雪白的水沫四濺。
車子熄火了。
余濛憤怒地捶了一拳方向盤,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來。
「不行就算了。」余湖點了一根煙,笑了笑,「法治社會,他還能硬把我的心剖出來麼?」
「他不能,但是有的是人願意替他把你的心剖出來。」余濛略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眼睛,「福利院裡那些孩子其實都是供他挑選的,哄騙於夫人的玩具。你知道的,哥。」
「濛濛,如果,我是說如果,」余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他們對你很好很好,你還會帶著我逃跑嗎?」
如果於夫人不是把你當成於浩的替代物,她真心地愛著你,你還會拋下她,義無反顧地來救我嗎?
「我會。」余濛毫不猶豫。
余湖低下眼睛笑了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余濛不說話了,他抄起證件,帶著余湖奔向沒有盡頭的大雨。他們在公路盡頭找到了一家旅館,余濛用自己的證件開了一間房。
散發著煙味、刺鼻的洗滌劑氣味的旅館裡,余濛給他倒了一杯水。余湖不疑有他,也確實累得口乾舌燥,接過水一飲而盡。
「雖然時間有點趕,但還是足夠了。」余濛輕笑一聲,盈著燈光的眸子像是一片湖水。
余湖茫然地看著他,感到一陣控制不住的疲憊。
「哥,」余濛扶著他的頭靠在枕頭上,一字一句道,「我們來玩『弟弟演哥哥,哥哥演弟弟』的遊戲,好不好?」
余湖沒有選擇的權利。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夢裡是出租屋後的院子。
余濛捧著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喝綠豆沙,冰塊碰得瓷碗叮噹響。透過茂密枝葉的細碎陽光灑在余濛身上,自己則一下一下地給他搖著扇子。
「要不然還是我去算了。」余湖看見自己擰著眉毛說,「你不適合那種地方。」
「別總把我當成小孩啊,哥。」余濛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