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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九)

2024-06-15 04:01:36 作者: 薄須

  九月三日,六點五十。

  某居民小區內。

  餐桌上已經擺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陳母往瓷碗裡盛了兩勺乳白的骨頭湯。飯菜香氣撲鼻,但陳母的眼神充滿憂慮。她看著餐桌邊一言不發的兒子,又看了看翻閱報紙的丈夫,在心裡嘆了口氣。

  陳啟明看著牆上滴滴答答轉動的時針,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

  「生病了嗎?」陳母擔憂地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沒有。」陳啟明勉強笑了笑,一口悶掉大半碗湯,「媽,我還有點事,出去一趟。」

  「你別管他。」陳父冷哼一聲,「說是出去考試,還不知道上哪裡鬼混去了。兩三天不回家,像個什麼樣子。」

  

  陳母嘆了口氣,「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陳啟明這次沒跟老爹槓上,他抓起外套出門,一隻腳都踏出家門了,又折返回來緊緊地抱住了陳母。這個擁抱非常用力,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陳母愣了一下,然後回抱了他。

  「怎麼突然這麼黏人了?」陳母笑著拍拍他的後背,「像個小孩子一樣。」

  「媽,」陳啟明的聲音嘶啞,「我愛你。」

  陳父拈酸吃醋地發出兩聲彆扭的咳嗽,不滿地把報紙拍在桌上,「成年人了,還摟摟抱抱的沒點規矩。」

  「爸,你也是。」

  陳啟明飛快地跑出了家門,把溫暖的燈光、燈下永遠等著他回家的父母遠遠拋在身後。他三兩步跨過台階,衝出了飯菜香味瀰漫的居民樓。

  夕陽收走最後一縷光線,路燈一盞盞亮起。

  坐在長椅上的蘭措抬頭看著他。

  「你沒回西北嗎?」陳啟明低聲問。

  「就是突然想到,這點時間也不夠我回西北。」蘭措喃喃道,「要是死在火車上,開膛破肚的,血流一地,乘務人員得洗很久吧?」

  陳啟明想用笑容安慰一下她,但臉上的肌肉像是失去了知覺,抽動著擰不出一個笑來。他徹底放棄了這個想法,從口袋裡摸出香菸,遞給了她一支。

  「芙蓉王?可以啊。」蘭措接過煙,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富二代。」

  「從我爸包里順的,我就是想著,萬一這次真的要死了,死前應該抽一根好煙。」

  陳啟明自己也叼了一根,摁著打火機去點菸,但是手一直在抖,怎麼都點不上。蘭措忽然湊過來,涼而軟的手握住他的手指,點燃了他嘴裡的煙。一縷淡淡的煙霧隔絕了兩人的目光,蘭措不退反進,就著他唇間的煙點燃了自己的煙。

  蘭措忽地靠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仰頭看著頭頂灑落的燈光。她深吸一口香菸,吐出裊裊的輕煙,「確實,如果真的要死了,應該抽一根好煙。」

  她的聲音輕而飄忽,像是下一瞬就要彌散在風中。

  陳啟明忽地感覺心肺上傳來劇痛,像是有一隻手剝開他的皮肉、敲斷他的肋骨,生生地撕碎了他的肺。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沫,轉頭看著蘭措。

  蘭措的指間還夾著香菸,她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像是睡著了。但大片大片的血色浸透她胸口的衣服,蔓延過她素白的手腕。她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像是睡著了。

  ——

  九月三日,七點整。

  白喻從一陣混沌中醒來,只覺得喉嚨上的痛覺還未完全消散。她從自己的臂彎里抬起頭,只見餐桌邊上坐滿了人。每個人都驚魂未定地撫摸著自己身上某個部位。

  華麗的女高音唱腔掠上穹頂,每一朵盛放的花都在歌聲中震顫。這些花比前一次更加嬌艷了,色彩濃烈得像是畫布上的油菜。

  眾人背後都是涔涔冷汗。

  主位上沒有人。

  裴雪聽和於浩都不在。

  方東青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眼神狠厲地看向檀真,「你和裴雪聽試完了?試出來的結果是什麼?」

  「結果就是,在這場宴會中,最該死的是於浩。」檀真頓了頓,「是宴會的主人。」

  但是坐在主位上的人是裴雪聽。

  「她瘋了,你也陪著她發神經?」方東青咬著牙罵了他一句,見他無動於衷,又在心裡問候了他幾百句,隨後奪門而出。

  司南茫然四顧,「什麼意思?出什麼事了?老大又幹什麼了?」

  檀真反常地平靜,他對著燈光細細把玩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觀察指甲縫裡有沒有殘留的血跡。

  「能幫我叫一下救護車嗎?」檀真神色平靜地問。

  ——

  裴雪聽用鐵絲反綁了於浩的雙手,把他扔到湖邊的草地上。她騰出手來撥通陸吾的電話,打開了免提。在等待電話接通的十幾秒里,她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應和著起伏的風聲。

  「喂,出什麼事了?」陸吾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找到陣眼了。」裴雪聽說。

  「真的嗎?太好了!」陸吾聽起來很高興,「你快把人帶回來。梟那邊也有布陣人的線索了,現在正在全力抓捕……你在聽嗎?」

  「我在聽。」裴雪聽低著頭,踢了一腳草皮,「陸吾,如果我哥來找你麻煩,你能多包容他一點麼?他其實是個愛哭鬼,說不準剛剛在特調局鬧完事,回家就自己一個人流眼淚。聽上去也挺慘的是不是?」

  陸吾沉默片刻,「陣眼是誰?」

  「是我。」

  裴雪聽並不是不怕死,她能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兩個字,自己也很吃驚。她抬起眼睛,看見從公館裡衝出來的方東青,下意識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方東青也看見了她,臉色煞白。

  「你先冷靜,回局裡我們再討論……」

  連這個陣法的名字特調局都無從記載,更遑論破解的辦法。

  裴雪聽打斷了他,「不用了。我知道他們是沖我來的,我不想牽連更多人了。你讓梟給點力,別讓我白死了。」

  她掛斷了電話。

  「裴雪聽!」

  陸吾的喊聲被掐斷在無線電波里,裴雪聽把手機扔進了湖裡。

  「喂,最後一個問題。」裴雪聽輕輕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於浩,認真地問,「你真的是於浩嗎?」

  於浩的眼神死氣沉沉的,沒有回答她。裴雪聽也沒有期待從他那裡得到答案,她迎著方東青幾欲碎裂的目光,抓著於浩一躍而下。

  湖水飛濺。

  寂靜安恬的夜晚中忽然有一聲清越的鳥鳴聲掠過,方東青身上燃起赤金色的烈焰,背後流淌著光與焰的羽翼猛地振開,掠向湖面。他的速度之快,身後徒留扭曲的空氣與灼熱的高溫。

  但還是晚了。

  裴雪聽重重地墜入湖中,只覺面上的溫度如浮光掠影般閃過,隨即冰冷的湖水吞噬了她。她下意識地對著湖面上那個太陽般的人影伸出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個人並不溫暖,更不熾熱,甚至帶著點寒氣向她汲取體溫。

  湖水湧入她的鼻腔,衝進她的支氣管,擠壓出她肺部的最後一點空氣。裴雪聽感到窒息的痛苦,但更多的是耳邊轟鳴如雷的水流聲,漸漸平息、模糊乃至於平靜的聲音。

  她和死亡只有一線之隔。

  衣衫下擺在水中搖曳,露出她勁瘦的後腰。一串繁複華麗的符文在黑沉沉的湖水中瑩瑩發亮,像是要燃燒起來。

  那些堆積在她胸腔里的水忽地消失了,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出來。脫離湖水的瞬間她就清醒了,仿佛她從來沒有跳下去過。

  「你真是找死。」方東青惡狠狠地說。

  整片人工湖的水都在他的腳下沸騰。

  裴雪聽沒有理會他的話,她下意識地去摸滾燙的後腰。

  「怎麼了?」方東青注意到了她的異常,不見外地撩起她的T恤下擺,目光在觸及她皮膚上那片還未消散的符文時變得凝重。

  「這是什麼?」裴雪聽心中隱隱不安,抓著他的胳膊問。

  「以身相替符。」方東青驚疑不定地和她對視,「是誰……」

  檀真。

  兩個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有了答案。

  沒等裴雪聽衝口而出的那句「他在哪裡」落地,救護車呼啦呼啦地扯著警鈴衝進白鷺公館。司南踉踉蹌蹌地背著一個人跑了出來,把他放上了擔架。

  ——

  司南狐疑地看了檀真好幾眼,其實一直有一輛救護車在白鷺公館附近待命,但他拿不準檀真在想什麼,所以沒有立刻動作。

  就在方東青衝出去後不久,檀真忽然抓住了餐桌的邊緣,表情痛苦。司南被他嚇了一跳,想起陸吾對裴雪聽耳提面命這人糟糕的健康狀況,立刻撥了那輛救護車的電話。

  檀真抓著桌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色青青紫紫。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又像是被攥住了肺,艱難地仰頭喘息著,卻灌不進去一絲一毫的空氣,喉嚨徒勞地發出幾縷破碎的氣音。

  司南肝膽欲裂,聽見外面救護車的鈴響起,立刻把人背起來往外跑。

  幾個考生面面相覷,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但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化,唱片機里流淌出來的歌聲磕磕絆絆、逐漸停止;洋桔梗和薔薇發黑、凋零、萎縮成乾癟的枝葉,支棱在髒兮兮的花壇中;風和細雨從空蕩蕩的窗戶框架間湧進來,遊走在每一個灰塵遍布的角落。

  這分明是他們剛剛進入考場時的場景。

  「輪迴……結束了?」張又南不確定地說。

  ——

  「血氧飽和度下降。」

  「血壓下降。」

  「出現擴瞳反應。」

  裴雪聽手腳冰涼地站在急診奔騰的人流里,連被人撞了兩下都沒反應。

  隔著一張藍色的帘子,檀真像是一顆被剝開果皮的荔枝,五臟六腑都袒露在醫生的目光下。各種各樣的藥劑、儀器作用在他的身上,試圖拉回他岌岌可危的心跳。

  也許是她的神色落魄,也許是她濕漉漉的樣子格外可憐,有個小護士忍不住拉了她一下。

  「家屬可以去旁邊等,那裡有椅子。」

  裴雪聽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說:「不,我……」

  她第三個字還沒吐出來,那邊醫生就神色沉重地掀開帘子走了出來。

  「病人的情況很不好,你是家屬嗎?來簽個字。」

  家屬。

  裴雪聽有些恍惚。

  檀真有家屬嗎?

  特調局民政科專門給牛鬼蛇神落戶,前段時間也給檀真註冊了戶口。他對這東西沒什麼概念,居住地址也寫的是裴雪聽的小公寓,戶口本就隨手塞在客廳的書架上。

  他連頭頂上遮雨的那片瓦都是裴雪聽的。

  檀真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卻敢替她去死。

  你為什麼能為我做到這個地步呢?

  我們明明……

  「我是他的家屬,我可以負責。」裴雪聽努力穩定自己的聲線,讓握筆的手不至於顫抖,「通知書在哪裡?我來簽字。只要能救他,錢、藥、儀器都不是問題,請你們盡力。」

  方東青交完醫藥費趕過來,看見的就是這麼一番景象。

  裴雪聽坐在急救室外的長廊上,身上搭著條小毛毯。她佝僂著脊背,雙臂撐在膝蓋上,兩隻手捂著臉。方東青從未見過她這麼頹喪疲憊的樣子,像是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檀真……怎麼樣了?」方東青小心翼翼地問。

  「還在搶救,剛剛除完顫從急診轉過來。護士說出現肺部出血了。」裴雪聽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人,「我簽了三份病危通知書。」

  方東青啞然,無從開口安慰她。

  「他到底……」

  裴雪聽這句話沒頭沒尾的,方東青不敢接,也不敢叫她去換一身衣服。她就那麼定定地坐在那裡,像是一尊鐵水澆鑄的雕像。

  一直到這天晚上十二點,搶救結束,檀真被轉到了ICU觀察。裴雪聽略略打起精神,隔著厚重的玻璃看了他一眼。

  檀真身上插滿了管子,蒼白的眼瞼上還透著一點單薄的紅暈。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應和著儀器滴滴的響聲,像是隨時會斷掉。裴雪聽伸手按在玻璃上,想感受他的體溫。

  路過的醫生奇怪地掃她一眼,「家屬明天可以進去探視,別在這裡看了。你自己身上都還在往下滴水,回家休息吧。」

  裴雪聽笑笑,誠懇地說:「謝謝醫生。」

  她帶著一身未乾的水漬轉身離去,對走廊上守著的工作人員點點頭,這是陸吾派過來的人。她一路穿行過擁擠的人群,到了醫院的地下車庫。

  方東青趴在牧馬人的方向盤上等她,半開的窗戶也不妨礙有人來搭訕。方東青沒什麼耐心地把人打發走,在車裡放起了歌。裴雪聽拉開副駕駛的門,車裡飛揚的歌聲沖了出去。

  「於浩死了嗎?」裴雪聽抓起一條毛巾擦乾自己的頭髮,表情淡漠。

  「死了,但是魂魄還在,被拘回特調局了。」方東青吹了個口哨,「領導,你殺氣好重。」

  「聯繫執行科,就說我說的,天亮之前抓不回來人,以後乾脆並進我們行動科算了。」裴雪聽活動了一下頸椎,掰下太陽鏡,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眼睛。

  她的瞳色天色就比旁人要更淡一些,折射陽光的時候顯得尤其無害,仿佛將時間凝固其中的琥珀。

  「開車,回特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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