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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七)

2024-06-15 04:01:31 作者: 薄須

  喬醫生受邀參加那場聚會的時候,於夫人已經去世三年了。

  於先生與夫人伉儷情深,在夫人逝世後一度長病不起,也在一年前撒手人寰。喬醫生想起那個低著頭坐在器官移植科外的少年,心裡有些許不忍,於是便驅車前來。

  聚會上還有許多其他人,看著並不像是於浩那個階層常見的人。餐桌上有個媚眼如絲的女孩,一直在桌子底下用腳勾他的小腿。

  喬醫生忍無可忍,以為於浩在連喪雙親後一蹶不振,認識了什麼不三不四的朋友。

  飯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們回到臥室休息,喬醫生則被於浩叫到了六樓。

  兩個人進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談話,於浩一直在糾纏於夫人那場手術的事。於夫人死於術後器官排異,這不是喬醫生能夠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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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憤怒地起身想要離開,卻被腹中突然爆發的絞痛掀翻在地。於浩的表情冷酷,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嘔出鮮血,提起了桌上的刀。

  ——

  裴雪聽靜靜地聽完了喬醫生的陳述,「你的意思是,於浩因為於夫人的死記恨你,所以殺了你?」

  「我只有這個猜測。」喬醫生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和他並沒有交集。」

  還是不對。裴雪聽想,其他十個人是摻和不進於夫人的手術這麼大的事的。他們之中一定有一個尚未被察覺的共同點。

  「不是這樣的。」躲在薔薇花叢後的一個女孩突然叫出聲來,指著於浩說,「他是記恨我們害死了余湖!」

  這女孩還保持著生前的樣子,眉梢高高吊起,杏仁眼兇巴巴的。她大概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不合身的墨綠色連衣裙也沒能遮掩她的風塵氣,血跡從手腕一直蔓延到心口。

  這是那個在夜場裡賣酒的女孩。

  裴雪聽揚起眉,「余湖是誰?」

  這是個全然陌生的名字,警方的卷宗里沒有這個人。

  「是那顆心臟的主人啊。」女孩痴痴地笑了起來,「余湖的心臟和於夫人的匹配上了,但是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居然愛上了他,想帶著他離開,最後被於先生抓回來了。」

  女孩頭髮散亂,目光怨毒,「他恨我暴露了他們的逃跑路線。可我也是幫了他的母親!他居然為了余湖要殺我!」

  裴雪聽翻了一下卷宗,這個女孩是死在三樓的女孩之一。

  「我跟他,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齷齪的關係。」於浩的目光冷而靜地掃過去,「你再提他一個字,我就讓你再死一次。」

  女孩顫抖了一下,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藏了起來。

  「沒事,你接著說。」裴雪聽敲了敲桌子,「你看他像是能把你怎麼樣的樣子嗎?」

  ——

  小薰在以髒亂差稱著的巷子裡長大,十來歲就在這個鬼地方摸爬滾打,把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摸得明明白白。她很早就沒有上學了,職校學費太高,她的酒鬼爹不願意付。

  她也樂得不用上學,成天在各種燈紅酒綠的場所廝混,賺一點微薄的工資。

  她遇見於浩的那天,是小城夏季的第一場雨。

  小薰蹲在酒吧熄滅的燈箱旁邊抽菸,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計程車囂張地掀起一人高的水浪。她穿著鞋跟高高的涼鞋,腳痛得要死,索性赤腳踩在地上抽菸。

  跑車的發動機低吼著奔馳而過,她尖叫一聲,剛想跳起來躲開飛濺的泥水,就有一個身影不偏不倚地擋在了她面前。

  「你沒事吧?」

  少年身量修長,膚色勻淨,不是病態虛弱的蒼白,而是玉石般的光澤細膩。小薰沒讀過多少書,她形容不出來,但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少年的襯衫下擺被跑車掀起的水花濺濕了,但他沒有在意,只是遞給小薰一塊手帕。

  那塊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氣,後來她才知道,那是龍膽花的香味。

  少年是來找工作的,他沒有身份證,登記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經理看他長得乖,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人,就安排他在夜場端盤子。

  小薰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於浩。

  她記掛著手帕上的龍膽花香,於是對於浩格外照顧,告訴他怎麼讓客人大手筆地開那些真假摻半的洋酒。於浩也投桃報李,會故意幫她支開手腳不老實的客人,替她解圍。

  有時候小薰來不及吃飯,於浩就會把廚房的小飯糰留兩個,藏在只有他們知道的消防栓背後。

  長廊昏暗的燈光里,他們忙裡偷閒,躲在角落裡吃冷掉的飯糰。

  「你看著就像個乖學生,怎麼會來這裡打工?」小薰問,「你很缺錢嗎?」

  「不是缺錢,誰來這裡?」於浩很聰明地把問題拋回她手上,「你為什麼來這裡?」

  「沒有書讀,沒有學歷,只能幹這個了。」小薰表面無所謂,心裡卻有點緊張,吊著一口氣觀察於浩的神情,「我覺得我這樣也挺好的。」

  於浩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這樣會過得很辛苦的。」

  「誰過得不苦?」小薰聳聳肩。

  「說的也是。」於浩淡淡地笑了。

  於浩笑起來實在是漂亮,那種不染一絲塵埃的漂亮。小薰第一次心領神會了「小鹿亂撞」這個做作的修辭,於浩的嘴角挑起來的時候,她的胸腔里像是塞了幾百隻活蹦亂跳的小鹿。

  後來於浩消失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小薰想,如果沒有餘湖就好了。

  那天,小薰負責的包間裡來了幾個難纏的客人。

  酒吧雖然不正規,但有的東西總是不會擺到明面上來的。小薰頭一次遇到這麼不規矩的客人,裸露的肩頭和手腕被他們一下下地摩挲著,卻也只能陪著笑,連把手抽回來都不敢。

  於浩進來送酒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薰姐,經理叫你。」

  這是他們的暗號,小薰可以借這個緣故溜出去一會兒,等她再回來,這這些男人喝得差不多,就沒力氣折騰她了。

  但這百試百靈的一套,這次失敗了。

  「把這張桌子上的酒都喝了再走。」大腹便便的男人抓著小薰的手腕,把她拽著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不然你明天就不用來了。」

  他的手掐著小薰的腰線,她疼得臉色都變了。

  「或者,你替她喝。」男人盯著於浩。

  小薰含著眼淚看向於浩,她教過於浩很多話術,於浩現在有一百種推辭平息客人的怒火,然後退出去。

  她不想於浩看見自己難堪的樣子。

  晦暗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變幻。

  於浩說:「好。」

  三瓶威士忌,十二杯調和酒。

  於浩喝了個乾淨,最後扶著茶几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客人放過了他們,把一沓鈔票扔在他的臉上。嶄新的鈔票邊緣鋒利,在他的眼角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小薰想送他回家,打開他的手機卻發現他的通訊錄里只有一個人。

  備註「哥」。

  她打通了這個電話,十幾分鐘以後,一個男人來接走了於浩。

  他的身形和於浩十分相似,但是戴著口罩和帽子遮住了樣貌,小薰只瞥見了他的眼睛。一雙和於浩很相像的眼睛,不同的是於浩的眼神總是很溫柔,像是一片湖,但這個男人的眼睛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

  「你真的是他哥哥?我不能把他給你。」小薰有點怕這個人,這人身上透出「同類」的氣息,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於浩的哥哥?

  男人沒有理她,不由分說地從她手裡抱走了於浩。於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很乖地喊了一聲「哥」。

  那天以後,小薰才知道,於浩那麼努力地上班賺錢,都是為了這個「哥哥」。他們似乎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裡,在躲什麼人,所以不能用身份證。但小薰從沒見過余湖的臉,他總是把自己捂在口罩和帽子下面。

  酒吧里不乏男女通吃的玩咖,余湖才出現幾次,臉都沒露,關於他和於浩的傳聞就塵囂喧上。

  於浩解釋了幾次之後就徹底放棄了,在小薰眼裡,這無疑於默認。

  所以,在有人拿著於浩的照片來到酒吧時,她指出了那條通向於浩的出租屋的路。

  ——

  「非要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麼?」於浩歪著頭,笑容嘲諷,「你拿了於家多少錢,自己心裡有數。」

  女孩反唇相譏,嘶啞著聲音道,「我是為了錢,那你又算什麼?為了一個男人,連自己親媽的命都不要了!你就是個賤人,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想死麼?」於浩的表情變得很危險。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全然不見女孩敘述中的溫情脈脈。昔日溫柔細心的少年滿腹深沉的殺意,仰頭凝視月亮的女孩也已經深陷污泥。

  大家都面目全非。

  裴雪聽打了個響指,兩個人唇邊有一線光輝掠過,隨即發不出一個音節。

  「聽起來像個法制欄目。」裴雪聽點評道,「我沒記錯的話,受捐者和捐獻者是不能私下溝通的。喬醫生,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無話可說。」喬醫生神色如常,「我只負責做手術,至於心臟是哪裡來的,怎麼來的,是誰的,不是我能過問的事。」

  「那就我來說好了。」裴雪聽對著聽故事聽得入神的小麒麟抬了抬下巴,「司南,聯繫刑警隊,調查慈愛醫院器官移植科是否有非法交易。」

  聽起來邏輯很完整,於夫人身患重疾,急需一顆心臟延續微弱的生機。於先生千方百計找到了一顆合適的心臟,欲用不法手段奪取。而小少爺愛上了心臟的供體,於是和這個男人一起出逃。

  「不過我很好奇,一個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給母親做移植手術的孩子,怎麼會棄病床上的母親於不顧。更重要的是,這種作奸犯科、殺人放火的事,於先生也不避諱兒子嗎?」

  裴雪聽的視線轉向於浩,施加在他身上的禁言術解開了。

  事發的時候於浩才十八歲,大部分家庭甚至不會向這個年紀的孩子透露母親的重病。

  「他怎麼會在意兒子呢?」於浩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孩子,不過是他們偉大愛情的副產物。除了他的妻子,他誰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如果適配的是他的心臟,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掏出自己的心。」

  電光火石間,裴雪聽腦海里有個模糊的猜測一閃而過。

  「你們不用再問下去了。」於浩漫不經心地說,「你想的沒錯,除了這個醫生,我殺的每一個人都是在我和余湖逃亡路上出賣我們的人。不如你們來猜一猜,我最恨誰——誰是那個最該死的背叛者?」

  他的目光一一從驚詫的考生、若無其事的行動科科員和草木皆兵的遊魂臉上掠過。所有活物和鬼魂的情緒似乎都成了他的養料,他得意得筋骨都舒展開了,也不覺得被鎖在椅子上的姿勢難受。

  「到底是享受了我的好,卻轉身向我父親出賣我行蹤的賤人;」於浩的視線從瑟瑟發抖的女孩,移到對他又恨又怕的那對兄弟身上,「還是在路途中給我們的車做手腳,導致車子半路熄火的摩托車鋪老闆?」

  「我沒讓你說話。」裴雪聽警告他。

  她指尖一錯,從口袋裡摸出來兩顆鳥蛋大小的鐵丸。司南看到那東西,嚇得尾巴都支棱起來了,一個勁地往方東青背後躲。

  張又南的臉色微微一變,「特調局居然把這個都拿出來了。」

  裴雪聽頗有點意外,「你這個小孩還挺見多識廣的嘛。」

  「這是什麼?」陳啟明好奇地問。

  蘭措抱著胳膊,身子微微後仰,似乎是受不了那對鐵丸上的血腥氣,「中原地區的志怪故事裡總愛說閻王,閻王升殿,先吞鐵丸,以防斷案之人徇私枉法。不過我沒想到它居然真的存在。」

  司南聽得嗓子眼疼。

  他還沒化形的時候,天天在特調局裡溜達,不是用沾了墨粉的爪子去踩聯絡大廳的文件,就是摸進信息科叼走他們的滷蛋。有一次他不知死活地跑進了陸吾的辦公室,吞了這兩枚鐵丸,把陸吾嚇得魂不附體,連夜帶他去寵物醫院洗胃。

  「吞鐵丸者,不可徇私,不可虛言。」裴雪聽一下一下地拋著那兩枚鐵疙瘩,笑得很瘮人,「我喜歡這種省事的東西。不過你現在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人,不知道吞下去會不會穿腸爛肚?」

  她掐住於浩的下巴,硬生生地逼迫他張開了嘴。

  於浩只覺得下頜發麻,像是被鐵鉗夾住了,唾液止不住地流下。兩枚鐵丸順著他的食道落進胃袋裡,像是兩塊滾燙的熱炭。於浩的身體抽搐著,想要縮成一團,卻被手腕上的鐵絲強行展開。

  「這是刑訊逼供吧?特調局就是這麼做事的?」張又南揚起眉,顯然是怒了。

  「特調局怎麼做事,不用天師府指指點點。」裴雪聽冷冷地掃視過去,「我只為活著的人負責,要展示你的道德潔癖,也不要拿我做觀眾。」

  張又南啞口無言。

  裴雪聽擰過於浩的下巴,逼視他,「回答我,是誰把你從那個湖裡撈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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