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六)
2024-06-15 04:01:29
作者: 薄須
白鷺公館。
死在六樓書房裡的醫生姓喬,是慈愛醫院器官移植科心臟移植的好手,曾為於夫人做心臟移植手術。警方想從這起手術入手,卻失敗了,因為其他客人的家庭背景、人生經歷和於夫人扯不上任何關係。
所有考生們能想像到的結果,警方當年都想到了
他們又走進了死胡同。
一群年紀不大的年輕人上了七樓。早已乾涸的露天泳池隨著時間倒流,也重現了波光粼粼的樣子。
蘭措脫了鞋襪坐在泳池邊,腳尖一下下地踢著水花。白日裡的暑氣已經徹底消散,空氣中甚至還有點涼。
「想我千里迢迢從藏南過來考試,居然第一級考試就遇上這種事。」蘭措無不幽怨道,「出行前我師父替我焚的香都白搭了。」
陳啟明大大咧咧地坐下,「安啦,等考試結束帶你們去我家玩啊!我家就在京州本地,想吃什麼玩什麼都行,我領路。」
「原來是地頭蛇。」蘭措揶揄了一句。
「地頭蛇說不上,但也不至於讓你們去那些坑外地人的小吃街。」陳啟明笑嘻嘻地說,「蘭措姐姐肯賞臉就好。以後我要是去了藏南,還要承蒙姐姐關照。」
蘭措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眼角眉梢含著笑。她生就一副美艷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要笑不笑的時候顯得尤為勾人。社交屬性點滿的陳啟明讓她笑得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兩頰緋紅。
刺蝟頭看這倆人已經閒得開始制定「京州七日游計劃」,有些憤憤不平,「你們就這麼放棄了?等到第二天七點怎麼辦?等死嗎?」
蘭措驚訝地看著他,「你不會真的以為特調局會讓幾個學生擔負這種責任吧,你到底是多不信任行動科?」
刺蝟頭一愣,轉過頭去看著司南。
司南一臉人畜無害,被他不含注水量的真摯目光看得新生愧疚——讓一個人當了傻子的愧疚。
「行動科會來,說明這是遠超考試範圍的東西,我們不過是順帶的。」蘭措慢條斯理地解釋,「至於為什麼用重新髮捲這種話把我們困在這裡,大概是不想我們亂跑,用來穩定我們心神的。」
什麼開放特調局A級以下權限,什麼活動自由,都是用來哄小孩的。也只有刺蝟頭這種腦迴路簡單的人會相信。
「既然想不出來怎麼接著調查,那就等著好咯!」蘭措眨了眨眼睛。
刺蝟頭憤憤不平,「你們就這麼相信那個裴雪聽?把命都捏在她手裡?」
司南眯起了眼睛,略帶警告道,「我還在這兒呢,你要說我老大壞話是不是得躲著點?」
刺蝟頭大概是想起了被強行打斷拘靈手,又被狼狽的拷在椅子上的事,臉色有些難看地住了嘴。
拘靈手作用於魂魄,所以對人也是有很大殺傷力的。裴雪聽在知道他是林家人的情況下,還敢直接碰他的手,就勝過了百分之六十的人。至於她那個拈花摘葉般輕巧的動作,則在瞬間控制了他的太淵穴,從而打亂了他體內氣的氣機運行。
她沒有動真格的。
刺蝟頭的冷汗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拘靈手的修煉除了煉化自己的肉體,就是氣機。他第一次在裴雪聽面前出手,就被她看穿了氣機的流動。
如果她願意,直接廢了自己也不是做不到。
「既然沒有事做,那不如來聊聊天好了。」
角落裡打坐的張又南睜開了眼睛,但臉上冷冰冰的表情怎麼都不像想聊天的樣子,倒像是寫滿了「別吵,快滾」四個字。
司南被他看得不舒服,有點不高興地瞪了回去。
張又南毫不在意,「我在龍虎山的時候就聽過裴科長的威名,不過一直沒見過真人。不知道裴科長師承哪一個流派?」
——
梵阿密羅陣的破陣關鍵是陣眼,這是唯一能破除輪迴的方法。哪怕陣主死得灰都不剩,只要陣眼還在,陣法就會一直運轉下去,直到抽乾所有入陣者。
陣眼可以是花草樹木,也可以是飛鳥走獸,但它必須是支撐起整個輪迴的關鍵。
「照你這麼說,陣眼應該就在入陣的十二個人里。」裴雪聽打斷了檀真的話。
陸吾眉頭一皺,「不是十一個人嗎?」
「公館裡出了點別的事,除了我們十一個人還有一個靈。」裴雪聽略過這一節,「找到陣眼以後呢?是拿驅魔香把這個人洗一遍,還是殺了他?你怎麼能保證陣法破了以後他還活著?」
檀真的脊背挺得筆直,和脖頸連成一段柔美的起伏。從裴雪聽的視角看過去,他就像是在俯首翻書,每一根頭髮絲都處於閒適的狀態。
這個人真的是無論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從容,不知道是大風大浪經歷多了,還是什麼都不在乎,所以旁觀者清。
「我沒有辦法保證。」檀真無奈地微笑著,「而且要命的是,我們不知道入陣者的極限在哪裡——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這句話狠狠地戳在了陸吾的肺管子上,他拍板說:「那就這樣,行動科全權負責白鷺公館的內部調查,務必在兩天內破陣。考生們已經是第三次輪迴了,再這樣下去怕是受不了。執行科負責外圍支援,把布陣的人揪出來。」
「散會。」
所有人都巴不得馬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梟看著裴雪聽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被這位素有凶名的執行科科長這麼看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裴雪聽更不是什麼善茬,她冷笑一聲,伸出大拇指在脖頸上抹了一下,然後扯著檀真揚長而去。
會議室里的溫度頓時下降到冰點,還沒離開的科長們戰戰兢兢地注視著梟的神色。
直到陸吾忍無可忍道,「都差不多得了,快滾。」
——
龍虎山天師府對特調局一直頗有微詞,這次讓門下得意弟子來參加考試,是特調局始料未及的,明里暗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張又南。有人以為這是天師府向特調局的示好,也有人懷疑天師府有所圖謀。
但司南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單純地看這小子不順眼。
說話夾古雜今的,不難受嗎?司南表面上維持著成熟的行動科科員該有的姿態,心裡嫌棄道,這人考試成績一定不好。
「我們科長?我怎麼知道。她當上行動科老大的時候我還沒化形呢!」司南一點也不覺得丟臉,反而質問他,「剛剛她在的時候你自己怎麼不問?」
如今的天師是所有操陰陽之事的人的統稱,但實際上,一個天師師承何派,從他所修的法門就能看出來。而現今還流傳的法門少之又少,問人家師承一般都是挑釁——你的修行水得我看不出來師承。
張又南沉默了,他當然不是質疑裴雪聽的道行。
天師府對裴雪聽一直存有疑慮。
一方面這個人像是橫空出世的,她的法門偏向於天師府一脈的道,但天師府往前數三代都和裴家扯不上半毛錢關係。另一方面,她的父母兄長都是普通人,除了哥哥特別有錢之外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這樣一個人,是怎麼十八歲進特調局,二十歲任行動科科長的?
司南的手機恰逢其時地響了起來,是裴雪聽回來了,叫他們下去。
——
大廳。
淺粉色的薔薇和洋桔梗沐浴在乳白色的燈光下,沁出一點含羞帶怯的嬌嫩來。
只可惜媚眼拋給瞎子看,裴雪聽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她看見被方東青五花大綁的於浩,也沒有要譴責的意思,只是讓他把人挪到一邊去,不要擋著她。
裴雪聽心情煩躁的時候就想抽菸,她頂著檀真微涼的目光,點燃了一支柔和七星。尼古丁舒緩了她焦躁的心情,她隔著煙霧端詳檀真的臉,覺得自己愚蠢又天真。
禍國天師,被封進青銅棺三千年不死的人,怎麼會是要過平凡生活的小白兔?只是他在裴雪聽面前裝得太好太弱勢,才讓她迷了眼。
「別抽了。」檀真去取她手裡的煙,「你不高興了嗎?」
裴雪聽躲開他的手,對著他的臉吐出一口煙霧。
檀真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信息科科長和我說,他們查詢到的關於這個陣法的古籍資料非常少。」裴雪聽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進青銅棺之前,我去過很多地方。」檀真說,「把煙給我。」
「不喜歡我抽菸?」裴雪聽咬著搖頭,含糊不清地說,「我教你啊。」
邊上的方東青和考官乙忍不住退開,倒不是怕裴雪聽,只是這個氛圍太過曖昧。
曖昧得容不下除了他們的第三人。
檀真低下眼帘,忽然用拳頭抵在唇邊,劇烈地咳嗽了兩聲。他看上去肩背單薄,一咳起來就停不下,咳得面上泛起病態的潮紅。
裴雪聽的動作一滯,面色晦暗不明地在花壇里摁滅了菸頭。
方東青恍然大悟,原來著笑面虎喜歡這一套!
「你在不高興什麼呢?」檀真的呼吸平緩下來,睫毛都被眼淚洇濕了。
我還沒不高興呢。檀真想。
裴雪聽很不習慣他哄小孩似的語氣,彆扭地移開了目光。
「銀藏是誰?」檀真直截了當地問。
方東青聽到這個名字,驚得身上的羽毛都要立起來了。他神色緊張地去看裴雪聽,見她的手沒放在扳機上,才鬆了一口氣。
裴雪聽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師父。我殺了他。」
幾分鐘後,樓上的人都下來了。
裴雪聽一掃剛才眉間湧上的陰霾,開口問:「調查得怎麼樣啊?」
「什麼都沒有。」司南替他們回答了,「警方的卷宗里都記載得很清楚。」
白喻忽然說:「還是有一點很奇怪的。」
裴雪聽用眼神示意她說。
「如果於浩的執念是向背叛者復仇,他一個活口都沒留下,為什麼還會有這麼深的怨念?不應該是被他殺死的人怨氣更深嗎?」
陳啟明也說:「還有,我們之中有一個背叛者,找到背叛者了又怎麼樣?現在我們才是『客人』,難道要……」
他忽然止住了話音,驚惶地看向裴雪聽。
「不是吧?特調局不會做這種事的對吧?」陳啟明覺得這個想法很荒唐。
裴雪聽勾起一抹笑,「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跟執行科那個野狗一脈相承。」
陳啟明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
「很害怕嗎?不是已經死過兩次了。」
「我絕對不想再體驗第三次。」陳啟明舉起手,「所以裴科長,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劇本殺玩過嗎?」裴雪聽打了個響指,「司南,把樓上的魂魄都帶下來。」
——
十一個魂魄自顧自地在樓上重播「大逃殺」,司南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們抓下來。他們都渾渾噩噩地站在一起,即便對著於浩這個致他們於死地地殺人兇手,也沒有多餘的反應。
裴雪聽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張符籙,凝神道,「自澄其心,自清其神;三毒消滅,六欲不生。」
隨著字句吐露,那張符籙漸漸燃燒成灰。
「破。」
最後一縷灰燼落地,那些遊魂的眼神清明幾許。
裴雪聽按著桌面坐下了。
「我們……這是?」
他們茫然地看著自己被光線穿透的身體,下一瞬又看見了被捆在椅子上的於浩。一陣叫聲爆發,裴雪聽已經準備好制住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沒有撲上去把於浩生吞了,而是作鳥獸散,躲了起來。
司南目瞪口呆,他頭一次見這麼慫的鬼!
反倒是於浩笑了起來,他眼神陰鷙,「背叛者?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該死的背叛者。」
「我讓你說話了嗎?」裴雪聽說,「你不坦白,就不要攪渾水。」
那些鬼比人還膽小,半天才有一個略顯斯文的男人站起來,勉強和裴雪聽對視。
「你是死在六樓的那個醫生。」裴雪聽摸著下巴說,「就從你先開始好了,說說那天都發生了什麼,你們又是為什麼要來這裡。」
男人似乎很難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實,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勉強點頭。
——
我姓喬,我第一次見於浩,是在慈愛醫院。
於浩那年十八歲,高瘦白淨,不愛說話。他坐在醫院器官移植科的長廊上,像是一尊石膏雕像。他在私立國際高中讀書,對校服的管理並不嚴,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扣子扣到下巴。
於夫人被檢查出風濕性心臟病,命不久矣,他來給於夫人做心臟配型。
我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就算心臟配型合適,我們也不可能從活人身上取心臟給患者做手術。
但他很堅持,態度近乎哀求。
我聽說過於家對孩子的嬌慣,於浩小時候身體不好,是自家醫院的常客。醫院裡有不少這種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孩子,想要為病重的家人盡最後一點力。父母這麼疼愛他,他應當是擔心則亂。
我心軟了,還是為他做了配型。
但在他離去的時候,我仍舊警告他,老老實實地等待心源。
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眼裡像是下著濛濛的細雨,輕聲跟我道謝。
於夫人在最後期限前等到了心源,不是於浩的心臟。
手術很成功,但術後排異反應嚴重,於夫人還是去世了。
再見到他,就是在白鷺公館,他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