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永不墜落的夏天(三)
2024-06-15 04:01:23
作者: 薄須
於浩宣布完「第二天你們全都得死」這件事以後,就緘口不言了。他直挺挺地坐在位置上,姿態說不出的端正好看。要不是那張臉泡得發酵,其實他看上去倒也是眉清目秀的。
「他不說話了,現在怎麼辦?」刺蝟頭掙脫了司南的桎梏,又踹了一腳桌子,暴躁地說,「你還真的指望從他嘴裡問出點什麼來啊?你們特調局都這麼天真的嗎?」
裴雪聽走過去,從他胸口的袋子裡抽出來准考證掃了一眼。
「林致,十九歲。沒考上大學是吧?怪不得來幹這一行。沒文化不是你的錯,亂叫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再逼逼賴賴的,我就把你泡湖裡,反正第二天你也能活。要不要試試?」
這種殺人放火的狠話從裴雪聽嘴裡說出來非常自然,讓人毫不懷疑她真的能幹出來。
裴雪聽武力鎮壓了刺蝟頭,這才施施然地轉過身,審視一桌子大眼瞪小眼的人,「大家現在可以自由活動了,但是不要落單,也不要離開這座房子——反正你們也試過了,離開沒有用。」
她撂下這句話,也不管這些人聽不聽,自顧自地去按了電梯。這窮奢極欲的豪宅里裝的電梯至今都能用,就是一卡一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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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蹦蹦跳跳地跟上她的步伐,刺蝟頭在他身後大喊「你倒是把我放開啊」。
「老大,我們現在怎麼辦啊?」司南乖巧地問。
「哦,我去欣賞一下頂樓的露天游泳池。」裴雪聽推開他試圖貼上來的腦袋,「你該幹嘛幹嘛去,再跟著我我抽你。」
檀真不聲不響地站到了她旁邊。
司南撇撇嘴,抓著檀真的衣角說:「走啊,老大說了別跟著她。」
檀真一言不發地把自己的衣服抽了回來,眼角一點餘光都沒給司南。裴雪聽剛想說什麼,轉過頭去就對上檀真怨婦般的目光,她只好把話憋回去了。
戒斷不能一蹴而就。裴雪聽在心裡安慰自己,要給他時間。
司南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人擠進同一部電梯,裴雪聽還用「看什麼看快滾」的眼神掃了他一眼。
——
裴雪聽並沒有直接去七樓,她一層樓一層樓地逛過去。三十號考試開始的時候正是十年前的案發時間,考生們幾乎翻遍了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殘留的痕跡,判斷這棟凶宅里到底有幾個凶靈。
地毯上都是凌亂的腳印,牆壁上陳年的血跡已經乾涸,一直從牆角飈到半人高的油畫上。油畫上籠罩在晨光里的少女被染了半張臉的血,顯得那微笑都有些詭異。
裴雪聽拔出鋼筆,面無表情地在手上的卷宗上打了個勾。
在二樓遇難的是一對兄弟,以在路邊修摩托車為生。
卷宗里提出了至今存疑的一點,宴會是在一樓大廳舉行的,毒也是下在了食物里,但案發地點卻不是在一樓。
血跡一直從六樓到二樓的十一個房間房拖曳過走廊、電梯至一樓大廳,再到湖邊。
「警方驗出來的毒是一種慢性毒,服用之後在三到兩個小時內毒發,人開始出現嘔吐、頭暈和胃出血的情況。」裴雪聽隨口說,「他們認為兇手是在延長受害人的痛苦時間。」
「聽上去像是有血海深仇。」檀真點評道。
「奇怪的點就在這裡。」裴雪聽聳聳肩,道,「無論警方怎麼深挖,得出的結果都一樣。他們除了年齡相仿,沒有任何交集。」
「沒有任何交集,為什麼會來參加聚會呢?」
「於浩給他們每個人都寄了邀請函,他們是自願來的。但是他們的人生軌跡沒有一點重合。」裴雪聽攤開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三樓的受害人是三個女孩,傷口在手腕上的橈動脈。這三個女孩里有髒亂差的巷子裡混跡的無業游民,也有早早嫁人的家庭婦女,還有一個夜場裡賣酒的陪酒小姐。
裴雪聽勾掉了三個名字。
四樓是一對夫妻,開小賣部的,傷口在胸腹部。
五樓是洗車店的打工員、街頭收保護費的混混和協警,傷口在胸部、肺部和心臟。
六樓是一個白領上班族。
裴雪聽循著深褐色的血跡一路走進書房,看見了一片狼藉。
翻倒的半身石膏像、掀翻的書櫃、散落一地的厚開本書籍上澆花似的潑灑開血跡,可以想像兇手是怎樣跟受害人在這裡纏鬥,最後割開對方喉嚨的。血跡一直從窗邊蔓延到書房門口,受害人中刀後應該還在地上爬行了一段時間。
「為什麼一個鬼都沒有?」裴雪聽踢開攔路的石膏像,走到了窗戶邊,用力拉開灰撲撲的天鵝絨窗簾。
她特意摘了墨鏡,就是想在這裡尋覓當年死在這裡的受害人的魂魄。根據特調局的記載,這座宅子裡應該是有十一個地縛靈的。
書房的窗戶正對著那片人工湖,裴雪聽皺著眉,用強光手電筒一掃,冷氣頓時從腳底竄到了頭頂。
濕漉漉的影子踩著湖水,慢慢地走向這座房子。
「我們下樓。」
——
司南警惕地盯著梗著脖子的刺蝟頭,有商有量道,「我給你解開,你可別犯渾啊。」
刺蝟頭粗聲粗氣地說:「你先解開。」
「你先保證。」司南又說,「你可真是號人物,我都好多年沒看見敢跟我們老大擰著來的人了。」
刺蝟頭不屑道,「就她?」
司南打量著他滿臉的不服氣,伸手拍拍他臉頰上的肉,說:「你還是拷著吧。」
門鈴忽然響了,餐桌上的人都愣住了。
裴雪聽明令禁止任何人進入這裡,應該沒人來犯她的晦氣才對。
但門外的人格外執著,不斷地按著門鈴,單調的鈴聲在空曠的大廳里迴蕩出了扭曲的特效。
白喻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雕花大門,她倒不是莽夫,想直接去開門,只是這門鈴聲像是錘擊在人的胸腔上,叫人說不出的不舒服。
離門邊最近的考官甲受不了了,率先站了起來。
方東青不置可否,但手底下已經捏好了一道真火,蓄勢待發。
「外面有人。」刺蝟頭被門鈴聲煩的不行,「開門啊!」
「你覺得門外會是人嗎?」方東青譏諷道。
考官甲一把拉開了大門,迅速閃到一邊。
但方東青卻按著真火沒有動。
站在門口的是十一個閃爍著水光的影子,餐桌上的每個人剛剛都在資料里看見了其中某張臉。
是那些死在宴會上的人。
「他們不是應該在樓上嗎?」白喻緊張地抓緊了裙子。
方東青沒說話,只是用餘光去看於浩。他不知道如果打散了這些魂魄,會不會提前宣告他們的死亡。
那些影子沒有流露出任何攻擊性的動作,他們只是帶著寒冷的湖水走了進來,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潮濕的痕跡。眾人坐立難安的時候,那十一個影子站在了除首席和末席之外的十一個位置後。
椅子上有了人,似乎對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影子們不住地來回踱步,眼神憤怒地看著他們。
只有一個影子例外,他直直地坐在了考官甲的座位上。
開了門就躲在羅馬柱後的考官甲忽然動作一滯,隨後捂著肚子跪了下去。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淌出來,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方東青心下一驚,立刻就要站起來去扶他。
兩聲槍響。
第一槍穿過了考官甲座位上的那個影子,第二槍穿過了即將要在檀真的椅子上落座的影子。
兩槍都在空氣中炸開,留下一片灼燒後的焦糊味,空氣震盪。
「都坐下。」裴雪聽冷冷地說。
方東青順從地坐下了,然後打電話通知外面的救護車做好準備。
裴雪聽把檀真推回椅子上,然後走過去扶起幾乎癱軟在地上的考官甲。考官甲臉上透著一股將死的青紫色,唇邊開始滲出鮮血。
「能堅持到上救護車麼?」裴雪聽問。
考官甲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我的胃很難受。」
裴雪聽眼帘一低,「是毒素。」
那種兩三個小時後才見效的毒素不知為何,瞬間在考官甲的身上發揮完了最後的作用,開始腐蝕他的五臟六腑。
「裴科長,」考官甲的語氣幾乎是在哀求,「我不想那麼清晰地再感受一次死亡了。」
裴雪聽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對著他的太陽穴扣下扳機。
血濺了一地。
裴雪聽扶著他的身體,讓他慢慢地靠坐在羅馬柱上。
「今天在這裡的只有兩種人,主人和客人。」裴雪聽轉過身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波瀾不驚,「沒有座位的人不是客人,會被『驅逐』出去。我說的對嗎,於浩先生?」
所謂驅逐,就是替那些受害人承受死亡的痛苦。考官甲的死法和前兩次一模一樣,傷口也和那對兄弟其中之一吻合。
於浩笑著給她鼓掌。
「那為什麼你沒事?」刺蝟頭被她剛剛的狠勁鎮住了,發問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如果椅子就是參加聚會的入場券,裴雪聽的座位被於浩坐了,她既不是客人,更不是主人。但她好端端地站在這裡,一根頭髮都沒掉。
「於浩先生,」裴雪聽耐心地問,「我再問一次,聚會上的客人都來齊了嗎?」
「齊了。」於浩肯定道。
刺蝟頭茫然四顧,「什麼意思,她為什麼一直問這個問題,我們不是正好十一個人嗎?」
「她的意思是,於浩實際上坐的是第十三個人的位置。」檀真十指交叉,攏在下巴上,「那個我們都看不見、當年也沒有出現在受害人眼裡的第十二個客人。」
那個把於浩跟這十一個人連接起來的人。
「就算真的有第十三個人,我們現在只有十一個人加他一個鬼。那十三個人在哪裡?哪裡齊了?」
白喻按在膝蓋上的手指忽然收緊了。
裴雪聽嫌棄地掃刺蝟頭一眼,往他的額頭上貼了一張符籙。
刺蝟頭瞪著眼珠子四處打量,猛地在白喻身後看見了一道瘦高的虛影。那影子非常虛弱,幾乎要融化在水晶吊燈的光里——那是個身材修長的男性,他擋在白喻和身後那個魂魄中間,轉過頭來對著刺蝟頭露出跟一個溫和的笑。
「你在身上養鬼?」刺蝟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白喻,「你這是作弊!」
白喻反而冷靜下來了,「你看得見他?」
「那不是鬼,」裴雪聽撕下那張符籙,輕描淡寫地說,「那是『靈』。哪個鬼虛弱成這個樣子還敢近天師的身,嫌命長嗎?」
裴雪聽拎起於浩的領子,於浩活著的時候就是個病秧子,死了更是不足為懼,被她拎小雞仔似的提溜起來扔到了一邊。
那個始終站在白喻身後的虛影這才緩過一口氣,對著她道了聲謝。餐桌邊上的鬼魂們對著空出的椅子蠢蠢欲動,卻不敢去撞裴雪聽的槍口,愈發地不安起來。
於浩平靜地縮在牆角里,不掙扎也不反抗。
裴雪聽用槍托敲著桌面,堪稱好聲好氣地說:「這樣吧,我幫你殺了他,你坐到那個位置上我們好好聊,怎麼樣?」
她的槍口對著坐了考官甲位置的魂魄,語氣像是在和小販為了幾毛錢一斤大白菜討價還價。
「不用了,」於浩低頭看著自己裂開的腹部,沒什麼表情,「反正我也不會痛。」
他甚至沒有流血,腹部破開以後流出來失血發白的腸子,他也能若無其事地塞回去。
「雖然我沒有兼任燈神,但還是想問一句。」裴雪聽大爺似的坐在椅子上,對著他抬了抬下巴,「你這是圖什麼呢?」
於浩年紀輕輕就能買得起白鷺公館的房子,當然不是因為他是個商業奇才,純是因為投了個好胎。於浩早逝的父母是京州有名的佳偶,在風雲詭譎的商圈裡是難得的有情人。
有錢,有閒,沒有爹媽管束,於浩可以說是想幹什麼都行,卻偏偏要作奸犯科,在二十來歲的時候帶著個殺人魔的名頭投湖自盡。
於浩低垂著眼帘,看上去竟然分外地安靜可憐。
裴雪聽的耐心一點點在他的沉默中消磨,忽然聽見嘩啦啦的一聲響。
銀色手銬砸到地上,重獲自由的刺蝟頭一躍而起,反手抓住了背後的遊魂。他的手指上散發著柔和的白色光暈,仿佛被陽光穿透的羊脂玉。遊魂驚叫一聲,被他摜到桌上,捏成了小小的一團,塞進了某個盒子裡。
「拘靈手?」裴雪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尋常天師是無法觸碰到遊魂的,只能藉助符籙等法器對其造成創傷。但林家的拘靈手是個例外,他們的手就是法器,曾有林家門下的逆徒修誤入歧途,生剝活人魂魄。
「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吧?」坐在刺蝟頭對面一直沒說話的男生淡淡地說,「現在我們還沒弄明白『出局』的規則,萬一你把大家都給害死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晚。」
這男生挽著個道士髮髻,穿著寬大似睡衣的道袍,姿容雋秀、神情沉靜,卻總是散發出一股似有若無的疏離感,跟所有考生都保持著距離。
出身龍虎山的張又南。
「這位行動科的科長什麼信息都沒有透露,感到不安也是很正常的吧?」五官深邃的小美女,不滿地看著裴雪聽。
西北薩滿一支的蘭措。
「你們的重點都不對吧?特調局再怎麼都比那個帶著『靈』的女生要靠譜,喂,你不覺得你應該解釋一下嗎?」穿著白T恤、黑色工裝褲和球鞋的男生敲了敲桌子,示意白喻看著他。
唯一一個融入都市的天師傳人,陳啟明。
於浩雖然一句話都沒說,卻成功地把這一窩焦躁的小崽子攪得天翻地覆。陳啟明對白喻虎視眈眈,刺蝟頭單方面地和張又南槓了起來,蘭措則抱著胳膊執著地等裴雪聽解釋。
一時間大廳里吵成了一片。
裴雪聽「哐哐哐」地砸了幾下桌子,鎮住了一幫雞飛狗跳的小崽。
「我什麼信息都沒透露?」裴雪聽首先看向蘭措,「發到你們手裡的資料不是給你們打草稿的。連最基本的信息都沒掌握明白,指望我一把火燒了這裡帶你們出去嗎?」
蘭措臉色鐵青。
「你們已經是第三次坐在這裡,誰能告訴我,於浩是出於什麼樣的感情殺了這十一個人?」裴雪聽掃視五個考生,目光停留在刺蝟頭身上,「林致,林家大名鼎鼎的拘靈手,你來回答一下?」
刺蝟頭沒吭聲。
「這是歷經了十年時間洗禮的凶宅,重現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你們坐在這裡除了擔驚受怕、互相指責和懷疑,還做了什麼?」裴雪聽臉上帶著笑,話卻很是尖酸刻薄,「執行官考試的門檻現在已經低到這種地步了嗎?」
「大廳里放的音樂是義大利歌劇《蝴蝶夫人》。」
桌邊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出聲的白喻身上。
即便剛剛陳啟明咄咄逼人,她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憤怒和慌亂。很難說她是呆滯還是完全不在乎,但她確實像是一尊玉石娃娃,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白喻抬起眼睛看著裴雪聽,眼神清冽,「講的是軍官平克爾頓對巧巧桑的背叛。」
裴雪聽的手指撥弄著枯死的花束,露出一個略帶讚許的笑容。
「是的,背叛。大廳穹頂上的壁畫是有名的《最後的晚餐》。這是一場復仇,一場對背叛者的復仇。」
裴雪聽的目光從在座的每一個人臉上掠過,這些人坐在了十年前來客的位置上,頂替他們暫時在這裡活著的機會,也即將替代他們經歷十年前慘死的痛苦。
像是有人蓄謀已久,將他們趕到這個簡陋的舞台上,再唱一場往昔的戲碼。
「那麼,我們之中,誰是那個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