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橋(十)
2024-06-15 04:01:18
作者: 薄須
槍聲驟起。
司南猛地抬頭,看向深不見底的濃霧。那一聲槍響像是石子投進湖心,轉瞬間就失去了蹤跡,叫人分辨不出方位。
搜救隊裡的人詫異地看著他,「你們單位……還配槍?」
「是。」司南舔著虎牙笑了一下。
因為不確定濃霧的成分,搜救隊裡的每個人都配上了厚重的防毒面具,汗涔涔的頭髮貼著皮膚。司南抬手摘下了面具,潮濕的空氣拂過他的鼻尖,一起飄過的還有不可忽視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裡漫著淡淡的金色光輝,找到了血腥味最濃郁的方向。同行的搜救隊員只聽見沉重的枝葉一晃,司南的身影轉瞬淹沒在濃密的樹葉和霧氣間。
——
三棱軍刺從殷平安的手中墜落,趕來的方東青一把將他扭住了。
子彈擦過殷平安的手腕,在土牆上留下了一個坑。裴雪聽顫抖著手放下槍,按著胸口劇烈地喘息著,冷汗在一瞬間打濕了背心。她槍法很好,可以在有效射程里精確打中人頭上的蘋果,卻差點在這一刻腿軟跪下去。
往生咒猝然被打斷,她心跳如擂鼓,心臟幾乎要衝破肋骨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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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自作多情了。」裴雪聽喘息著說。
像是密封的容器被打碎,空氣瘋狂地湧入。裴雪聽的眉心滾燙,像是有人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上面刻下傷痕,深入骨骼。無數個影子從河流里站起來,爬上石橋,盈盈笑著看向她。
每個影子都有一張純真稚嫩的臉,還有因為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
打生樁的樁子,必須得是活著的。
那些孩子在被水泥灌滿口鼻,徹底失去呼吸的前一刻,都還是清醒著的。
「阿爹,阿娘,救救我!」
「我好害怕,我身上好痛啊村長爺爺……」
「我會聽話的,求求阿爹不要讓我去修橋!」
沒有孩子的村莊裡迴蕩著孩子的哭泣,或悲哀淒楚,或憤怒失望。他們哭著笑著爬上了橋,對著裴雪聽露出別無二致的笑容,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姐姐,你也要過橋嗎?那你要輕一點哦,畢竟你踩著我們的骨頭,我們也是會痛的。」
方東青看著裴雪聽站在橋頭,忍不住喊道,「老大,來不及了,別猶豫了!」
行動科一向是以超度為第一選擇,誅殺為第二。
即便知道橋里的怨魂都是無辜的孩子,化為厲鬼害人也並非他們本心,此刻也由不得裴雪聽選了。
方東青有心上前去幫裴雪聽,但她腳下還踩著往生陣,他不懂陣法,也不敢擅入,生怕裴雪聽再遭反噬。
「老大!」方東青又喊了一聲。
裴雪聽抬起十指,結下往生印。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但只有她知道,她的手上仿佛墜了鉛塊。她的耳邊時時刻刻迴響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號,好似誤入了雞飛狗跳的兒科病房。每一個哭聲都像是一隻爪子,撕扯著她的心臟。
她看見了雨。
滂沱大雨。
衣衫不整的殷梅從屋子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奮力地抓住一個男人的褲腳。男人一邊整理著衣領,一邊把她踢到了一邊。他的身後,幾個人抓著一對雙胞胎往外走。
殷梅的十指深深抓進地面,發出不似人聲的哭號。
裴雪聽的喉頭湧上一股滾燙的猩甜。
「太上敕令……」
「太上敕令——」
焦慮不安的方東青猛地回頭,看向另一個聲音的來源。
檀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他低低地念誦著往生咒,應和著裴雪聽的韻律。他仍然在發燒,臉上的艷色更濃,像是酌酒的牡丹。
檀真沒有看方東青,也沒有看殷平安。
他緩慢但筆直地朝裴雪聽的背影走去,像是風中的一根孤竹。
太上敕令,渡汝孤魂;四方鬼魅,皆沾生恩。
檀真的手按上裴雪聽的肩頭,兩個人的身上涌動著淡淡的金色光輝,像是陽光撕破陰霾,獨獨灑落在這他們身上。
風在顫動。
那些站在橋上的孩子在一瞬間露出兇狠的神色,不管不顧地撲了上來,卻在碰到往生陣的時候被彈得飛了出去。橋下的河水翻湧如憤怒的海潮,河水嘩啦啦地拍著石橋,橋也止不住地震動著。
孩子尖細的叫聲蓋過了呼嘯的風聲,方東青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石橋上的每一塊石頭都在蠢蠢欲動,又像是恐懼著橋里的什麼東西,想要奮力地掙扎著往外逃。金色的光芒像是潮水,無聲地漫過每一個蘊含著怨氣的角落,所到之處皆是檀香瀰漫。
「砰」的一聲,石橋猛地坍塌,暴露出其間累累的白骨。
霧散了。
殷家村用陽年陽月陽日生的孩子打生樁,用以鞏固橋樑,跨過這條阻斷他們與外界的河流。所有的怨懟、仇恨在此刻埋下種子,這是山神廟被怨氣污染的開始。
殷梅以血肉魂魄為代價的詛咒點燃了偽神誕生的禮炮,這個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徹底淪陷為人間煉獄。
或許對她而言,這世間無處不是煉獄。
現在橋塌了,困囿其中的陰靈得到解脫,橫亘了七十多年的血仇就此一刀兩斷。
裴雪聽心頭狠狠一墜,弓著身子吐出來一口淤血。檀真搭上她的肩膀為她減輕的壓力只是杯水車薪,作為往生陣主,這麼快一次性超度這麼多怨魂,幾乎把她抽乾。
身後那人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幫她捋順了那口堵在胸口的氣息,語氣聽不出喜怒,「凶靈環伺還要行超度之法,你還真是……任性啊。」
裴雪聽連回答他的力氣都沒有,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
司南看著灑落指尖的陽光,抬頭看向河對岸。
身材高挑得過分的紅裙大美人鬼叫著跑過來,以介於「吾皇萬歲萬萬歲」和狗吃屎之間的姿勢撲倒在地。
地上躺著司南很熟悉的兩個人,裴雪聽和檀真。
成年男女之間以半摟半抱的姿勢躺在一起,很難讓人有任何「純潔」的聯想,沒當場拍照都算是守住了道德的底線。然而不知為何,司南看見這一幕,只覺得他們是在安睡。
「那是誰?」
司南打了個寒戰,戰戰兢兢地轉過去看著裴雨頌。
裴雨頌也是上山搜救的人員之一,他當然沒有搜救資格,但他是家屬。霧散之後所有人都吃驚地發現自己踩在泥潭或者貓在樹叢里,完全不在那條所謂的公路上。
只有裴雨頌一直跟著司南。
裴雨頌一手把裴雪聽帶大,說是如兄如父一點也不過分。司南對人類家長嚴厲苛刻的的管教方式有所耳聞,不禁有些瑟縮。
裴雨頌知道自家妹妹和一個認識了不到一個月的男人住在一起,還把對方當豌豆公主似的捧著麼……要是知道的話不得把檀真團吧團吧塞行李箱裡,拉到南海餵鯊魚嗎?
「怎麼,你也不認識?」裴雨頌眯起眼睛,眼神有點危險,「那你先告訴我,摟著裴雪聽的是個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應該是人……吧?」司南遲疑地說,從三千年前的青銅棺里挖出來的還能算是人嗎?可他確實沒有角和尾巴,也不怕陽光啊!
「別他媽聊了!」河對岸的方東青怒不可遏,「要死人了!要不然給你們抓兩把瓜子,你們在這倆人的墳頭上慢慢嘮吧!」
裴雨頌揉了下臉,似乎被方東青的唾沫淋了一頭一臉。
一群搜救隊員用擔架和繩索把昏迷的檀真和裴雪聽運了過去,司南和方東青留下來處理後續保密工作。
裴雨頌冷著臉在裴雪聽的頸部試探了一下動脈,確認還在跳動之後,嫌棄地用消毒濕巾擦了擦手。他紆尊降貴地掃了後頭的檀真一眼,不屑地挪開了目光,更加確認了剛剛那一幕是個事故。
畢竟裴雪聽從小就叛逆,看上去這麼軟綿綿的男人鎮不住她。她身邊所有會顯露弱勢的男性最後都淪為了她的兒子和小弟,比如司南和方東青。
不過這倆不是人。裴雨頌還是嚴謹地決定保留意見。
——
細長單薄的蘋果皮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絲滑地從果肉上剝落,一點也沒斷。
裴雪聽一睜眼,就看見一隻戴著勞力士綠水鬼的手在削蘋果,並且喪心病狂地把蘋果切塊插上牙籤,送進了他自己的嘴裡。
「要不是跟你一個媽,我現在就要問候你的母親了。」裴雪聽的意識回籠,瞪了床邊的人一眼,「你非要在我床頭削蘋果嗎?你怎麼不挑午夜十二點再來削?」
「要不是跟你一個媽,誰要給飛機轉高鐵跑過來給你付醫藥費。」裴雨頌慢條斯理地說,「小崽子別得寸進尺。」
裴雪聽跟她親哥站在一起,只要不開口,誰都看不出這倆人用的是同一個基因組。裴雨頌有輕微的潔癖,不管什麼情況都會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條,隨時能出席典禮。
而裴雪聽會在街頭衛生條件可疑的小吃攤上買煎餅,頭髮隨便伸手一抓就出門上班。
「你知道有個東西叫微信轉帳嗎?」裴雪聽有氣無力地說。
「看在跟你共用過一個子宮的份上,我才來看看你的。」裴雨頌虛虛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別不知好歹。」
裴雪聽偏過頭翻了個白眼。
「你送到醫院搶救了一晚,心跳、血壓快把人家機器都整炸了,內臟還有不明原因出血。」
裴雨頌的指節在床頭柜上的病歷單上敲著,「我就奇了怪了裴雪聽,你小時候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有為人民群眾奮不顧身的覺悟?我見過小白楊長歪的,可沒見過歪脖子樹長直溜的。陸吾給你下蠱了吧?」
仔細看的話,裴雨頌的眼睛裡是有血絲的,襯衫也是皺的。但他神色淡定,人模人樣的,完全看不出那天晚上在醫院急診科要崩潰的樣子。
搶救那天晚上,醫院保安盯了裴雨頌全程,生怕這人醫鬧。
裴雪聽掙扎著要坐起來,把自己折騰得齜牙咧嘴的,「看不出來那是你眼拙,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拯救世界。」
裴雨頌冷眼看著她自己蹭著床頭坐起來,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你小時候的夢想不是啃老嗎?」
「低俗。」裴雪聽唾棄道,伸手去薅他手上的蘋果吃,又問,「其他人呢?」
裴雨頌轉過頭去,深呼吸三次才壓住了怒火,「如果你問的是那個小白臉,他一出搶救室就被送進了ICU,然後被你們特調局的領導辦理轉院帶走了。」
病房外,抱著保溫飯盒的宋小明和司南面面相覷。
司南是來看裴雪聽醒沒醒的,殷家村的善後工作還需要收尾,信息科得和他們交接。宋小明是來送飯的,裴雨頌使喚起他來非常得心應手,這兩天宋小明已經有種自己跳槽了的錯覺。
宋小明小聲說:「那天裴科的哥哥來的時候,我以為他是混黑社會的。」
司南更小聲地回答:「瞎說什麼呢?人家是霸道總裁。」
病房門被人「呼啦」一下從裡面拉開,裴雪聽按著手背上的針眼,低下眼睛掃視這保持著土撥鼠姿勢的兩人。
「裴科,你的飯。」宋小明把保溫盒高舉過頭頂,跟獻聖旨似的。
裴雪聽一邊拉上外套拉鏈,一手抄過飯盒,還抽空吩咐道,「司南去拿檀真的病歷,等會兒發我手機上。宋小明跟我去一趟林家。」
姑蘇林家,是現存的四大天師世家之一,以家族傳承的「拘靈手」和低調謙遜的作風在天師中頗負盛名。
特調局成立之初曾經嘗試收編這些家族,但大部分以失敗告終。只有少部分家族表示願意讓家族子弟替特調局效力,林家就是其中之一。
裴雨頌能那麼快地聯繫人打破殷莊對山路的封鎖,也是借了林家的勢。
林家現任家主林赫,如今已經一百來歲。
裴雪聽跟著保姆的步伐,繞過花木蔥蘢的前庭,來到了溫暖的玻璃花房。
銀灰色毛髮的老貓掀起一邊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打著呼嚕閉上了眼睛,享受著主人的撫摸。花房裡都是些嬌貴的蘭花、海棠和薔薇,簇擁著最中間休憩的那個人。
老人躺在搖椅里,身上蓋著薄毯。他頭髮銀白,飽受歲月雕鑿的臉上依稀可見當年的風華。
「裴科長,初次見面。」林赫低聲說,「我最近身體不好,就不給您倒茶了,您自便吧。」
「您這是折煞我了。」裴雪聽規規矩矩地說,在他面前坐下。
「我在分部借閱了此次事件的報告,裴科長年少英才,不知道此次造訪有什麼事?」
裴雪聽斟酌了一下字句,緩緩開口,「您還記得林儀嗎?」
林赫搭在搖椅上的手猛然收緊,睜開眼睛看著她,「你說……林儀?」
「他是您的弟弟吧?」裴雪聽說,「我在殷家村山神廟遇見了他的魂魄,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這次來是送回他的骸骨,還有他留給您的一句話。」
裴雪聽略去了具體的過程,只說林儀發現了打生樁的事,因而在山神廟遭殷贄毒手。至於他死相如何,被困三寸之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七十年又如何,她一概沒提。
林赫沉默地聽著,忽然說:「這是他建的玻璃花房。」
裴雪聽反應過來,林赫說的「他」是林儀。
「他從小就是個貼心的孩子,同理心很強,路邊遇到小貓小狗都想抱回家養。」林赫有些出神,「他生來八字就輕,出去一趟就要撞到不乾淨的東西,回來攥著我的袖子哭。」
林儀善良又膽怯,他是怎麼鼓起勇氣一個人上山的呢?
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的時候,他害怕嗎?後悔嗎?
「那年他從海外回來,修了這個玻璃花房。我喜歡養花,但總是養不好,他就在這裡替我擺弄。」林赫低笑了一聲,「送他去海外讀書,卻讀成了一個花匠。倘若他能做一輩子花匠……也很好。」
林儀了無音訊後,玻璃花房就荒蕪了下來。林赫瘋了一樣地尋找他的下落,直到某天,林儀的命燈熄滅。林赫反而平靜下來了,他接手了花房,沒有讓任何一株林儀種下的花枯死。
裴雪聽啞口無言。
「謝謝裴科長送他回家。」林赫看著裴雪聽,說,「有什麼我能幫裴小姐的嗎?無論私事還是公事,林家予取予求。」
裴雪聽猶豫了一下,說:「您知道『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或者說『提燈天師』嗎?」
林赫想了想,說:「林家有家藏典籍,我未曾翻閱。等我找人調查後再知會您。」
「多謝。」裴雪聽點點頭,起身準備離去,「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殷家的落敗和林家有關係嗎?」
殷家和林家的爭端爆發在七十年前,當時特調局尚未成立,就算發生了什麼,也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
裴雪聽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她不信林赫毫無察覺,不信他什麼都沒做。林家的搜救隊在殷莊徘徊多年,苦尋迷霧中的道路而不得。
他一定知道林儀就在那裡,只是不得法門,無從進入。
林赫忽然笑了起來,他懷裡的老貓跳到花房的天窗下,那裡放著一個博古架,上頭擺了個盒子。正午熾烈的陽光落在盒子上,曬得盒子的顏色都有些變質。
「你想問殷贄麼?」林赫的眼中涌動著仇恨,他指著博古架道,「他就在那裡。」
老貓一爪子掀翻了盒子,裡頭滾出來幾根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