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橋(九)
2024-06-15 04:01:17
作者: 薄須
全殷家村的男青年都在背地裡肖想過殷梅。
殷梅才十七歲,已經會紡很細的棉布,裁剪的衣衫針腳乾淨整齊,沒有一根多餘的線頭。更何況她笑起來那麼漂亮,兩個淺淺的酒窩,甜得像一塊飴糖。她還很會唱歌,村里流傳的老掉牙的調子讓她哼得纏綿悱惻。
但殷梅不想那麼早成家,嫁出去了就是別家的人,她還有一對弟妹要撫養。
於是村子裡幾個眉眼利落些的青年暗自較勁,私下裡偷偷討好那對雙胞胎,又是帶著去家裡吃飯,又是塞山上的野果。
但殷梅誰都不在意,她面對所有人的笑容都是一樣的,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誰給了雙胞胎一捧桑葚,她就往人家裡送一小罐自己醃的鹹菜,或者去別人家裡幫忙紡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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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平安是偷偷看她的人之一。
他是守村人,也是守橋人,在追求殷梅的人里,他並不算條件好的。何況他家裡沒有父母能幫襯著照看殷梅的弟妹,連個能上門說親的人都沒有。
在殷平安的眼裡,殷梅是天上的月亮,他只要能看看就好了。
變故發生在殷贄回到山裡的那一年。
殷贄不知道和村長說了什麼,從山裡帶走了幾個孩子,說是帶去城裡上學、開眼界。殷贄也是垂涎過殷梅的人之一,但這群孩子裡卻不包括殷梅的弟弟妹妹。
殷平安覺得奇怪,但這不是他該過問的事。
殷家村不是沒有過走出去的人,但大部分人就此了無音訊,更多的人是帶著一身不甘與愁苦回來的。
除了殷贄。
殷贄不到第二年就回來了,一臉意氣風發,甚至給村裡的人帶了精細的紗、棉、火柴、酒和米麵。大家都相信殷贄過得很好,在大城市混出了人樣,但他沒有帶回來那些孩子。
「城裡的教書先生管得嚴,不許隨便請假。等下次我一定帶他們回來。」殷贄笑容滿面地說。
殷平安沒去湊那個熱鬧,他盡忠職守地在橋邊坐著。遠處傳來熱鬧的人聲,跟他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你怎麼不去喝酒?」殷梅輕聲問。
殷平安有些慌亂,他都沒察覺殷梅是什麼時候來的。
「我得看著橋。」殷平安按捺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說。
殷梅點了點頭,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看著水花滾滾的河流。他們之間只有三寸月光的距離,又好像隔著天涯海角。殷平安的鼻端嗅到了淡淡的皂莢味,那是殷梅髮絲上的味道。
「殷贄說想帶我去城裡。」殷梅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盆冷水,把殷平安身上的血都澆涼了。
「你應該答應他。」殷平安有些黯淡地說,「殷贄在城裡好像過得很好,他以前就很喜歡你,以後也會對你、對你弟弟妹妹好的。」
「哪有這麼好的事?」殷梅輕笑了一聲,「我聽人家說,城裡的有錢老爺要娶七八個老婆的。殷贄見了城裡的大小姐,哪裡還看得上我這種?我就想留在這裡,等我弟弟妹妹長大,就嫁給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誰?
殷平安沒敢問。
他覺得自己能看見她就夠了,等殷梅嫁人了,他就把樹下那壺酒挖出來送給她賀喜,再把自己的心思埋葬。
殷平安看著橋,看著月亮和河水,所以沒有看見殷梅臉上淡淡的紅暈。
殷贄第二天是帶著另外幾家人的孩子走的,幾乎全村人都去送他了,除了殷梅。他的臉色很不好,但是什麼都沒說。
這一次,他仍然沒有帶上殷梅的弟弟妹妹。
殷贄隔了大半年沒回來,但另一個人回來了。那是跟著殷贄出去打拼的人之一,他滿身傷痕,只剩一口氣,帶回來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別相信殷贄,他已經瘋了。」那人只來得及走過橋,就倒在了殷平安懷裡,他氣若遊絲道,「他把村子裡的孩子當做樁子,活著打進了地下!」
豆子嘩啦啦地撒了一地,站在不遠處的殷梅呆住了。殷平安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村子。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殷家村,沒等憤怒又遲疑的村民下山,殷贄自己就送上門來了。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十幾個拿槍的精壯夥計。
殷贄仍然是客客氣氣的,「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孩子沒了可以再生,這窮日子可過到什麼時候是個頭?那些洋貨,哪個不是真金白銀換回來的?錢這玩意兒燙手,哪有那麼好賺。」
「阿贄發達了以後,也確實沒有忘本……」
「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說呢?」
「等以後給那些可憐的孩子立個祠,保佑他們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場法事好好地超度超度。」
殷平安冷眼掃過去,說話的都是率先把孩子送出去的幾家。家裡孩子還在的,都在試圖悄悄往外退。
包括殷梅。
「殷梅啊,」殷贄轉過去,笑吟吟地看著半隻腳踏出山神廟的殷梅,「我記得你家有一對雙胞胎弟妹,對吧?」
殷梅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那些曾經熱烈或委婉地向殷梅表達傾慕的人都沒有站出來,唯一一個站出來的殷平安被打得半死不活。他躺在仿佛要吞沒整個世界的暴雨中,眼睜睜地看著殷梅被人按在地上。
「殷梅,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後殷贄飛黃騰達了不會忘了我們的!」
按著她的人大聲喊道。
「我求求你不要這樣,我什麼都不要,也沒有拿過你的東西!」殷梅披頭散髮地跪在殷贄腳下,用力地磕頭,額頭上撞出來一片血,「你放過我的弟弟妹妹吧,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真的做什麼都可以嗎?」殷贄笑了,槍口順著她瑩白的下巴,划過她的脖頸,沒進她的衣領里。
大雨傾盆。
雙胞胎還是被帶走了。
那天之後,殷梅就瘋了。
她從天上的月亮,變成了泥潭裡誰都可以踩一腳的落花。不同的男人進出她的屋子,她卻只會重複雙胞胎的名字,連衣領敞開都不會遮掩了。
守村的人成了殷贄的人,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殷平安掐死了那個趴在殷梅身上的男人以後,那個院子就再也沒有進過其他人。
時至今日,殷平安都不知道林儀那個小少爺是怎麼進來的。
但林儀對殷梅很友善,他看著殷梅的眼神溫柔又憐憫,不帶一絲淫邪。林儀會給殷梅送飯,隔著牆聽她絮叨雙胞胎小時候的事,甚至抄錄雙胞胎的八字,要替他們超度。
「你有沒有想過帶她去城裡治病呢?」林儀很認真地問殷平安,「我哥哥認識很好的精神科醫生。」
殷平安不知道什麼是精神科醫生,但他本能地畏懼殷贄代表的城裡的一切。他提醒林儀早點離開,卻不料殷贄再次踏足殷家村,殺了林儀。
殷贄回來那天,殷梅躲在他身後瑟瑟發抖,被林儀精心修剪過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殷平安的皮肉里。
林儀死了,屍體被暴曬在山神廟前的空地里。村長和殷贄都不允許旁人給他收屍,但殷梅去了。上山神廟的路很滑,她摔破了膝蓋和手肘,蹲在林儀的屍體旁邊看了很久。
她給林儀刨了一個小小的墳塋,用一塊破蓆子裹著葬了進去。
殷平安找到她的時候,她在墳前放了一把小白花。
「你是個好人,」殷梅小聲說,「你不該死。」
發現林儀屍體不見的村長暴跳如雷,他不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包括瘋瘋癲癲的殷梅。他把殷梅扭送進了山神廟,在眾目睽睽之下命人用沾了鹽水的竹條抽打她。
「我們本來是一家人,殷梅跟那個外鄉人苟且就算了,還要違背我的意思。」村長怒不可遏,「今天必須得給她一個教訓!」
殷梅沒有發出一聲哀嚎。
她的眼神清明。
「山神……」
殷家村的每一個孩子,在出生的時候都受山神庇佑,在每一個重要的節日拜謁山神。
每個孩子都會唱山神的歌謠,殷梅是唱得最好的那一個。
「太陽落雨,狐狸嫁女;路上起霧,山神開路……」
殷梅突然笑出了聲。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
「就讓這些人都下地獄吧。」
就讓這些流著相同血液的人都下地獄吧。
殷梅大笑著流下淚來。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的血肉、白骨、魂魄——神啊,請讓他們都下地獄吧。
偽神睜開了眼睛,從此之後,白霧瀰漫整個山林。
——
殷平安供述完所有事實後,方東青對人類的道德底線又有了新的認知。
「偽神接受了信徒的供養,也要完成信徒的願望。」裴雪聽低聲說,「迷霧消散的條件是所有殷家村的人下地獄。」
他們用血緣捆綁著殷梅沉入沒頂的泥沼,殷梅就用血緣帶著他們下地獄。
「一家人」成為他們同生共死的枷鎖,一個都跑不了。
「那座橋里也有活人。」殷平安反倒是最平靜的那一個,「如果你們不願意殺人,替山神履行職責,你們是出不去的。」
裴雪聽沒說話,探身去摸了一把檀真的額頭。檀真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氣息,睜開眼睛虛弱地對她笑了一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死亡並不是最差的結局,山神折磨了殷家村的村民幾十年,它想要的結局究竟是什麼呢?
「總不能讓我一把火把這裡燒了吧?」裴雪聽喃喃道,「放火燒山,牢底坐穿啊。」
「領導你還冷靜就好。」方東青鬆了一口氣,「你要是燒了這座山,陸吾也沒辦法把你從局子裡撈出來。」
「還有另一個辦法。」殷平安看著她腰間的槍,「我看過了,那些人在慢慢死去,只有我和村長還活著。殺了我們兩個人,你們就能出去了。」
「你不是那個該死的人。」裴雪聽輕飄飄地說。
殷平安卻看著檀真,「但是你的同伴看上去很不好。」
「跟你沒有關係。」裴雪聽起身道,「畢方,看好檀真。我去看看那座橋。」
——
大切諾基像個橫刀攔路的土匪,不講交通規則地堵在了村支書家門口,後頭跟著烏壓壓的一片車。
司南跟村支書扯皮扯得口乾舌燥,眼角餘光瞥見那輛車,眼睛一亮。村支書被他攪和得筋疲力盡,司南一直從防止拐賣婦女兒童扯到村子的道路建設,滔滔不絕,連個結巴都不打。
這人到底是來幹嘛的?
村支書還沒從司南突然停止的話語裡喘勻一口氣,另一個人就踏進了辦公室。
那是個身高腿長的男人,進門的時候差點頂到門楣,穿著筆挺的黑襯衫,臉上戴著黑超。
村支書立刻就站了起來,警惕地說:「你是誰,有什麼事?」
「別緊張,我是事主,警官在後面。」男人摘下墨鏡晃了一下,「好久不見,司南。」
司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對付妖魔鬼怪他有經驗,但對付心懷鬼胎的人類,還是得面前這位人精。
裴雪聽的哥哥,裴雨頌。
後頭進來的警官對村支書出示了證件,「我們接到報案,裴先生的妹妹在深山調查案件的時候失蹤了。經上級指令和家屬要求,現在要上山搜救。請你們村裡的人放行。」
村支書臉色蒼白,「山上有野獸……」
「我們借用了林氏的專業搜救隊,」裴雨頌的指節敲著自己的膝蓋,耐心地說,「放心,他們是專業的。還是不要耽誤搜救時間了。」
「對,我們是專業的。」司南扔下這句鏗鏘有力的話,就急匆匆地沖了出去,還抽空對門邊的宋小明比了個大拇指。
——
河水在沸騰。
困在橋里的怨靈張牙舞爪,風中都是他們低低的哭泣聲、嘶吼聲,那是稚嫩的童聲扭曲形成的。這個村子裡沒有孩子,卻處處都是孩子的哭聲。
「超度……」裴雪聽的聲音消散在風裡。
其實還有最後一個辦法,超度橋里的怨魂。超度的怨魂越多,魂魄的怨恨越深,對天師的消耗也就越大。但超度的過程冗長複雜,欠缺的東西又要從天師的身上討回來。
而裴雪聽甚至不知道這裡有多少「被犧牲」的孩子,超度成功以後橋會不會塌。
最後裴雪聽閉上眼睛,嘆了口氣,著手布陣。
她在河邊慢慢地走著,腳印漸漸形成一個複雜的圖案。圖案的線條雖然糾纏在一起,看著卻不會煩躁,反而生出一點寧靜來。
裴雪聽指間夾著一張燃燒的符籙,映出她臉上冷定的神色。
「太上敕令,渡汝孤魂;四方鬼魅——」
「殷平安,住手!」
往生咒被方東青的怒喝打斷,裴雪聽回過頭,看見殷平安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他的姿勢不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倒像是二十來歲的青年。
殷平安遠遠地看著裴雪聽,眼神明亮,「天師大人,我殺了他。」
裴雪聽瞳孔微震。
「您這樣的人,不必背負殺業。」殷平安笑著舉起那枚帶血的軍刺,抵在自己的喉嚨上說,「謝謝你們。」